清明节追思——父亲

大智路

父亲、基因、机体抵抗力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后面有父亲的手记——（小铃铃七个月照 民国卅六年九月摄）。 半年后，他去世了。 父亲的笔迹给我留下珍贵的念想。

　　父亲在我心里是一个虚无的概念。

他去世时，我一周岁三个月，记忆全无。我只能从母亲及姑姑叔叔们的回忆中，从老亲故友的议论中，勾画出父亲的轮廓。

　　父亲是家族某一支的长子长孙，身负家族众望。

父亲从天津甲等商业学校毕业后，在金城银行任职，后来因肺病停薪留职。据说，他英俊潇洒、机敏干练，深得族人及亲友的褒奖。虽然他英年早逝，但他曾有报效国家的热忱、有振兴家族的欲望；曾有对美好爱情的追求、有对温馨家庭的渴望。

这是父亲与姑姑叔叔的合影。

　　但是，父亲生不逢时，家道中落，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家境已相当窘迫。父亲也曾挣扎过、奋斗过，几经挫折，没有成功。

　　据姑姑叔叔们回忆，1948年的四月初十是母亲的生日。这天早晨，虚弱的父亲提醒祖母，别忘记母亲的生日，该吃捞面了。当天夜里他就去世了，享年28岁。

出殡前，他又托梦给四姑，请她善待母亲和我。父亲是带着无奈和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小时候曾见过父母亲结婚时的照片，见过父亲身穿西装的照片，但这些照片在文革中均付之一炬。

当我懂得珍惜父亲的遗物时，我手里只有一张父亲在证书上的旧照片。

父亲去世后，社会几番动荡，我家的坟地不存在了，父亲尸骨也无法找寻，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每读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我总不自禁地联想到我家。在高觉新的身上，隐约看到父亲的影子。我常想，父亲的早逝可能是一种解脱，家族坟地的消失，也许是父亲的一次解放。

　　遗传基因

父亲肺病多年，我出生时他已病入膏肓，因此家人认为我先天不足，曾经很担忧。

不过，我小时候虽然瘦弱，但很少生病。待到十多岁时，竟人高马大地成为运动场上的活跃分子。虽然其间也患过风湿病，粘粘缠缠很多年，严重时风湿结节的疼痛，行动困难，但都挺过来了。

　　那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观念，深入灵魂。激进的我把拼命工作做为准则，有为理想而放弃生命的准备和冲动，甚至把保护身体看作懦弱自私。

身为“老三届”中的老高三，我经历了准备高考、取消高考、文革滞留学校、上山下乡、返城工作、恢复高考……全过程。这期间，风风火火的我似乎都在“拼命”，尽管也日益消瘦疲惫，但始终没有珍惜和保护身体。

终于我被查出肺结核。

这是1981年我因肺结核在254医院住院时的照片。

　 1981年我三十四岁，大学三年级时，一次检查中，发现肺气肿和肺结核。开始认为病因是当时太过劳累——孩子小、母亲病、学业重。在坚持学习的同时，治疗了半年左右。

不料1986年就开始咯血，时有发生但量不大，就没太在意。反正不影响工作，咯几口血也习以为常了。

1995年我48岁时，咯血严重了，在肺科医院住院，于维琴主任接诊治疗。当时CT技术刚刚出现，扫描还比较粗糙，记得于主任让我又做一次“薄层”CT，竟发现肺内有一小空洞，于是我的病历进入她的教材。

这时，大家都认定我的肺病源于父亲的遗传基因。

机体抵抗力

那时虽不断咯血，但不影响工作和活动，没再深度治疗。

直到我退休后，再次发病才去找于维琴主任。时隔七年，她竟从我的名字想起那个“空洞”。

一番检查后，发现空洞已闭合。她说:“你的身体抵抗力真是……，没有正规治疗，竟恢复到这样，很不简单！”她还建议我什么也别干了，找个环境好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

由于“崇尚科学”，我就想弄清病因，针对性治疗。经反复求医，多次住院，细菌真菌交替出现，肺里己经有多处病灶了。越治越重，真是冥顽不灵！

　　2011年，一中心医院认为我的肺内支气管扩张，真菌、细菌感染，菌群失调。确诊为“慢阻肺”且不可逆了。

记得，蒋萍主任看着我那一堆CT片，对旁边的人说:“你看她这精气神，不像六十多的人，可她的肺得八十多岁啦。”最后她很感慨的说:“您的抵抗力真是不得了，病程进展的很缓慢。一般情况，会很快发展，不可收拾了。”

联想到几年前，于维琴主任关于我身体抵抗力的说法，我突然有一种冲动的觉悟――我身体的抵抗力，也许除了母亲的基因，还有父亲遗留的基因！父亲在他病入膏肓时，拼全力赋予我生命，同时遗留下他的机体抵抗力，让我能好好活下去。

我曾经梦见过父亲，虽然没见到模样，没记住声音。只感觉像久没见面的熟人来看我们，记得他说话的意思是，来看看你们现在怎么样了，还说你们挺不容易的……。梦里我好象还故意轻松的举例，说明我们很好……。那时我已经成家立业，有女儿了。

这是我记忆里，唯一与父亲的接触，尽管是在梦里。

　　这次顿悟，我的心里很痛很痛――64年来，我只记得母亲的慈爱与艰辛，在我成长中没有父亲的痕迹，父亲的印象只是传说。

由于我在很多时候用爷爷、叔叔、姑父、舅舅这些疼爱关心过我的人替代了父亲，实实在在忽视了父亲对我的影响，也轻视了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时至今日，每当提到家族遗传时，每个人都会说，我的肺病是父亲的遗传，我也就默认了。因为和自己一起接触过患结核病的同事、一起在呛得流泪的房间里同吸二手烟的人，都没得肺病。偏偏我就得上了，就是遗传基因。

还有人说，我的身体抵抗力是母亲的基因，因为母亲陪伴照顾父亲这么多年，肺里竟没有毛病。可从来没人想过，遗传给我身体抵抗力的也许还有父亲。而他在九泉之下一直被这样误会着。

想到这些，我心刺痛着，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我对不起这位给予我生命的人，也没能珍惜他赋予我的生命和身体。况且我都没有对他回报的机会，真是愧为人女啊！我无地自容。

　　我该怎么回报父亲

虽然父亲没有机会伴我长大，但他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给了我生命，连同他的身体抵抗力。让我能磕磕绊绊地坚持到今天，己经年近八十岁了，这是多大的恩德啊！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家族的长辈给了我很多关爱，弥补了我的缺失，让我一生都背负着“报恩”情结。而父亲的给予和母亲的含辛茹苦、 更是我该永生铭记和回报的。

这是我手里唯一父亲与母亲同框的照片，据说是我的曾祖母去世时的留影。

　　2001年我和丈夫在天津寝园为父母买了墓地，虽然父亲的骨灰盒里只放了照片和牌位，并放入我写的祭文《写在父母安葬前》。了却了母亲的心愿，自己也得以心安。但这次顿悟却让我对父亲满怀愧疚——.我没有对他尽孝的机会。

　　尽管也有好心人点拨，使用宗教方法默念超度，但始终难了心结。不过，顿悟虽然迟了很久，但在有生之年能明白，也是一种幸事。

我想，父亲一定希望我不负他的心愿和期望，好好活看，并替他做好他未竟之事。

其实，我为报恩，已经践行了他的心愿——我完成了他对祖母的承诺，我侍奉母亲至善终、我孝敬姑妈和叔叔，以长姐身份维系着与堂弟妹及表弟妹的关系，晚年还得到她们的关照。

我想，他的对我期望就是：好好活着，做正直善良的人。

　　既然痼疾囚禁了我的脚步，那就让灵魂在记忆的褶皱里开辟无限疆土。

忆起过往，反思自身，拷问灵魂。不辜负先人的付出和期望，珍爱自己的身体。不管前路还有多长，我都要为父母好好活着！认真着过好每一天。

清明节缅怀父亲，感恩他赋予我的一切。

父亲安息吧。🙏🏽🙏🏽🙏🏽🙏🏽

　初稿摘自2011/10月/26

《每日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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