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略考(二)

徐国平

<p class="ql-block">板桥1753年被“罢官”归里,时年61岁,回到二十年前曾经卖画的扬州,拾起老本行。然而新旧板桥已然不同,扬州的文人雅士非常欢迎板桥回来,故有一位叫李啸村的秀才送给板桥一副对联:“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求字画的、追捧的人多,板桥疲于应付,67岁那年,跟好友拙公和尚商量,定了个润格:“大幅六两,中幅四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弟子所好也。若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犹恐赖账。年老神疲,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言语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已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板桥郑燮。”老板桥挂牌营业,所入润笔费都放入随身的囊中,“遇故人子及乡人之贫者,随所取赠之”。年迈的板桥仍脱不了书生意气,他曾在《自序》中说:“板桥平生无不知己,无一知己。其诗文字画每为人爱,求索无休时,略不遂意,则怫然而去。故今日好,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p><p class="ql-block">对于书画,板桥要求自己:“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同样,正是其润格的极好注脚。板桥初学晋帖,从《重修城隍庙碑记》一览无余。平生爱学高司寇,而高又出于坡公。板桥认为坡书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于蠢,故又学山谷书,得飘飘然欹侧之势,所谓“势要匆忙气要闲”。元章草书让板桥领会神出鬼没,悟颠放天授之神采。又于焦山、鲁地学南朝汉魏,崔蔡钟繇,搜求古碑断碣,参领古法,以八分杂入楷行书,以颜鲁公《座位稿》为行款,超以象外,加以己意,杂然如维扬之大杂烩。板桥说过:“吾作书,又往往取沈石田、徐文长、高其佩之画以为笔法,要知书画一理也。”板桥进而又以书之关纽透入于画,虽学出多家,而笔墨一气也。后来的康有为不以为然:“乾隆之世,已厌旧学,冬心、板桥参用隶笔,然失之于怪,此欲变而不知变者。”而何绍基《跋郑燮道情》从另一面认同板桥:“板桥字仿山谷,间以兰竹意致,尤为别趣。”板桥44岁时才高中进士,之前乡试、会试多次,可以想见其“台阁体”非同一般。事实上从其23岁时所书《小楷欧阳修秋声赋》轴、30岁时所书《小楷范质诗》等书作中,“其法愈求而愈密”,欧阳询书迹明显,笔法精到而严谨。再后期的潍坊市博物馆藏《潍县永禁烟行经纪碑文》、《潍坊城隍庙碑记》、行书《扬州杂记》以及行书《道情十首》等已具有自家面貌,用笔果断,结字瘦长,峻拔凌厉,奇秀雅逸,时见黄庭坚的影响。晚年成熟期“无古无今独逞”的“六分半书”,用笔兼有篆、隶、行、草之法,真行俱带篆籀意,偶夹古体字和异体字,篆字楷写,喜用蹲笔,摇波驻节,配以兰叶画法,或持重或飘逸。又字构随意大小扁方,变化多端,章法如“乱石铺街”,而不杂乱。在用墨上,喜用浓墨,枯湿对比,厚重华滋,古拙秀拔。由此,其“六分半书”戛然独造,犹如一幅写意画,字间错落有致,血脉相连,其间洋溢着盎然生机,让读者于文字的古街上流连忘返。后人学板桥或得皮相,或堕入野狐禅,不止下板桥真迹一等矣。</p><p class="ql-block">对板桥书法的评价,清阮元《广陵诗事》:“少为楷法极工,自谓世人好奇,因以正书杂篆隶,又间以画法,故波磔之中,往往有石文兰叶。”清张维屏《松轩随笔》:“板桥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清蒋宝龄《墨林今话》:“板桥书隶楷参半,自称六分半书,极瘦硬之致,亦间以画法行之。”板桥自已是怎样认为的呢?板桥在《署中示舍弟墨》中说自己:“字学汉魏,崔(瑗)、蔡(邕)、钟繇,古碑断碣,刻意搜求。”他学古人,主张“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板桥在六十一岁临写衡山祝融峰一山洞内的《岣嵝碑》,碑属古篆,而他用篆法写隶书且有真率趣味,笔力遒劲沉着,结体放逸生动,为其晚年之精品。《新修城隍廟碑记》有人比喻仿佛毕加索的素描,让我们看到一个温良恭谨的郑燮。郑板桥年轻的时候,写得一手好楷书,后来对于汉隶、魏碑和晋唐草书 都下过十分精到的工夫。故“板桥体”的形成,既是创新也离不开坚实的传统土壤,任何急功近利的短期行为,博取惊世骇俗效果的尝试,都会如大浪淘沙。再观板桥在范县和潍县署中批写的判词,虽属公务杂事,并无意求佳,信手写来,极为随意,所书之词,或大或小,忽工忽草,有先写有后补,但章法仍显得十分自然和谐,且有疏密的变化,若仔细分析他的运笔,真会使人惊呼叫绝,这些看似草草,信笔书就的文书,却笔笔合乎法度,笔画干净利索,圆秀挺劲,足见其少年功法,其书法源头仍离不开《圣教序》、《瘗鹤铭》及黄山谷。郑板桥曾刻一方“俗吏”的印章自嘲,但他一点也不俗,“印章笔力朴古逼文、何”。特别是题画诗,板桥参悟了书法画理,不拘一格,无视绳墨,融汇四体,篆隶正草在他笔下任其取舍,任其调用,任其变化组合:随字变形,随势变形,随意变形,因势利导,一展胸臆。郑板桥的题画文字在画面上自然随意,笔到意到,时出天趣。邱振中先生这样评价“板桥体”:“这是对传统漫化式的摹仿,这是对谐调的嘲弄。……郑燮标志着商品经济中文化创作心理的重要改变。”</p><p class="ql-block">板桥画兰、画竹、画石不谐时俗,往往赋予所画对象以特定的主旨,并把题跋引入绘画构图,文图相发,相得益彰,其美学效果往往不比浓墨重彩差,从而收到以少胜多之效。他在《署中示舍弟墨》中说:“予为兰竹,家数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讨。”在另一幅《竹石图轴》题诗中又说:“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其绘画虽主张胸无成竹,而意在笔先。板桥曾经画一根竹枝赠给七位知府,诗题《一枝竹十五叶呈七太守》,诗云:“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努力作秋声,摇窗弄风雨。”语言诙谐,读之忍俊不禁。板桥认为画之删削:“夫所谓剪裁者,绝不剪裁,乃真剪裁也,所谓刻划者,绝不刻划,及真刻划也。”板桥画了数十年竹,三四十岁时已很有成就,可到六十以外才知“减枝减叶之法”,可见删繁就简何其之难。他擅画花卉木石,尤长兰竹,兰叶之妙以焦墨挥毫,藉草书中之中竖,长撇运之,多不乱,少不疏,脱尽时习,秀劲绝伦。乾隆庚辰秋日,板桥为柳村刘三兄书《刘柳村册子》陈述“新安孝廉曹君,是墨人曹素功后裔。尝持藏墨三十二梃谒予,易《词钞》一册。”笔者先后在上海博物馆、扬州博物馆、兴化板桥纪念馆、个人藏家等拜读板桥的书和画难怪其作品墨色沉着,五色分明,笔力遒美。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论述明清文艺思潮时认为,“郑板桥、黄瘿瓢、金冬心、李复堂、罗两峰等人直接为晚清和现代画家从任伯年、吴昌硕到齐白石、潘天寿、刘海粟开辟了道路,这正如《儒林外史》、《红楼梦》等为晚清小说作先导一样。”</p><p class="ql-block">板桥自云:“诗词不屑作熟语”,他诗近香山、放翁,有魏晋风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中,他很激进地批评时风:“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园,某亭某斋,某楼某岩,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信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御史中丞包括前来查访,郑板桥画了一幅《风竹图》相赠,画面上两竿大竹,两竿小竹,势欲摧折,并在右上方题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诗中没有写风,而风从“听”字中拂来;没有写夜,而夜色从“卧”字中铺开,斯诗斯画里老县令如泣如诉,向包大人呈的是画,其实是潍县民情的工作报告,将艺术与民生一同表达。郑板桥在雍正二年游北京,次年落拓南回,到扬州卖画,便作《道情》,雍正七年再次创作,从此传遍大江南北。以后屡改屡唱,至乾隆八年最后定稿诗句,并传到京城。定稿后的开场白,化用王维、白居易诗句,向人们展示出一幅清虚空灵的画面,劝勉人们看破尘世,摆脱名缰利锁的束缚。犹如一幅山水画长卷,展开了它的卷端;犹如一台交响乐晚会,奏起了它的序曲。《道情十首》代表了清代道情体散曲的最高成就,板桥</p><p class="ql-block">产生很大影响。其“难得糊涂”渗透了儒释道的思想:“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其对联“瓦壶天水菊花茶,青菜萝卜籼子饭”,以及“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对现代人都有劝勉和借鉴的作用。</p><p class="ql-block">板桥作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并当了十二年的“潦倒山东七品官”。在任期间,他为官清廉,政简刑轻,做到案无留牍,狱无冤民。他目睹劳动人民的艰难生活,写下了如《逃荒行》、《孤儿行》、《还家行》等体察民情的诗篇。板桥生前自编《诗钞》、《词钞》、《小唱》、《家书》,友人为之辑《题画》。今见其文学作品有诗一千余首,词一百余首,曲十余首,对联一百余副,书信一百余封,序跋、判词、碑记、横披数百件,现存书画近千幅。徐悲鸿先生在跋板桥《兰竹石轴》中说:“板桥先生为中国近三百年来最卓绝人物之一,其思想奇、文奇、书画尤奇。”</p><p class="ql-block">他的一生可以勾勒为“读书、教书”、卖画扬州、“中举人、进士”及宦游、作吏山东和再次卖画扬州五个阶段。郑板桥生于1693年10月25日,逝于1765年12月12日,享年73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7年6月初稿</p><p class="ql-block"> 2025年4月修改稿</p><p class="ql-block">作者:徐国平,兴化人,1381238346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