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青苔上的年轮</p><p class="ql-block">罗勋斌</p><p class="ql-block"> 监利的油菜花染黄了四月。我跪在父母的墓前,指尖触到碑上斑驳的青苔——那是55年前木筏靠岸时,父亲裤脚沾来的江岩印记。远处东荆河泛着粼粼波光,恍惚间又看见1970年的火光,将"上中农"的族谱烧成灰烬,却烧不毁母亲从灰烬里扒出的半本《增广贤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功海伯的竹篙又挂霜了。”村头老杨叔的话惊醒回忆。1970年腊月,父亲从五峰县押运松木的竹筏抵达监利码头,三十六根圆木浸透长江水,每一道年轮都刻着他在甲板上数过的星辰。母亲举着马灯站在码头,怀里揣着六个孩子的补丁衣裳,霜花凝在发间,像极了墓碑上经年的雪。</p><p class="ql-block"> 火塘边的夜晚总飘着红薯香。母亲把野菜拌进糙米,在铁锅沿贴满金黄的锅巴:“老三,多吃点,明日跟你爹去拾螺蛳。”她的手掌布满裂口,却能在煤油灯下纳出匀称的鞋底。记得那个雪夜,我啃着冷硬的菜饼赶作业,她忽然掀开草帘,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卫生所张会计给的,曾热吃。”红薯皮上还留着她的体温,照亮了我学医路上的第一个寒冬。</p><p class="ql-block"> 1984年陇新湖的芦苇荡里,父母弯腰垦荒的身影矮成地平线。父亲的解放鞋陷在淤泥里,母亲的蓝头巾飘成荒原上的旗。大姐的裁缝铺叮叮当当,小哥的刻刀在木料上开花,我背着药箱走村串户,听诊器里跳动着他们用竹筏撑来的晨光。那年中秋,母亲把新收的芝麻炒得喷香:“等老幺出嫁,咱就盖砖房。”她不知道,癌细胞已在体内悄悄生长。</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日子,母亲躺在我调配的中药香里。说:“孩子莫哭,娘见过六零年的饥荒。”她瘦成一张纸,却坚持自己梳头,银发一丝不乱。辛丑年霜降前夜,她忽然握住我的手:“还记得火灾那年吗?你爹赔光了积蓄,村东头李奶奶塞给我半袋大米”话音未落,窗外的桂树落下最后一片叶子。</p><p class="ql-block"> 今年清明,孙辈们带来新的祭奠,长孙的无人机掠过墓碑,航拍全家福投在电子屏上,小孙女捧着湖北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压在碑前的玻璃下。二哥的木雕工作室寄来微型竹筏,复刻着父亲当年的航运路线。我抚过碑上“罗功海 彭圣安”的刻字,忽然发现青苔缝隙里嵌着几粒芝麻——定是去年撒供时落下的,此刻已冒出嫩芽。</p><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火车轰鸣。兰新铁路的汽笛声穿越六十多年光阴,与南疆铁路的钢轨共振。母亲曾说父亲的手掌像枕木。如今江水依旧东流,载着木筏、竹篙、药箱,载着六个孩子从灰烬里长出的年轮。</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时,大姐点燃一支电子蜡烛。暖黄的光映着父母的照片,父亲的粗布衫还沾着铁路的煤灰,母亲的围裙上仿佛还飘着野菜香。孙辈们在碑后种下一片竹林,风过处,新笋拔节的声音与远处的火车声交织,那是生命最古老的歌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