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笔记||明朝末日暗夜里的微弱星光

闫海育

明朝末日暗夜里的微弱星光

文/闫海育

1644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率领起义军攻入北京。第二日清晨，崇祯皇帝朱由检走出紫禁城，登上煤山，投缳自尽。明朝历史自朱元璋1368年在南京称帝以来，历经276年而告终。

崇祯18岁登上皇位，在位17年，一心想扭转皇族颓势，与几个前任相比不算一个差皇帝，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末代皇帝的厄运。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说：“可是自1619年战败（指万历年间努尔哈赤在萨尔浒大败明军），朝代（明朝）的命运已被注定，此后的四分之一世纪只有令人感到颓丧。”孟森在《中国大历史•明史》中也说：“明之衰，衰于正（正德）、嘉（嘉靖）以后，至万历朝则加甚焉。明亡之征兆，至万历而定。”

早几年，读《明朝那些事》，当年明月在书中记录了崇祯皇帝在1639年，即崇祯十二年时做过的一个奇怪的梦。崇祯梦见一个人在他的手心写了一个“有”字，而且这个梦做了不止一次。于是，他把这个梦讲给身边的大臣，让他们帮忙解梦。大臣们都说是好梦，因为“有”总比“没有”好。唯独一个人听了大惊失色，散朝之后，赶紧找皇帝私聊，解析这个梦境的真实寓意：这个“有”字，其实是两个字组成的，上面是大字少一捺，下面是明字少半边，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大明要少一半。这个唯一敢说真话的人，就是对他忠心耿耿，五年后陪他在煤山自缢，一起走到生命尽头的贴身太监王承恩。

　　崇祯虽然不愿意相信大明王朝两百多年的江山将在自己手上毁于一旦，但没有因为王承恩大胆进言说出实话，而将其怒而杀之。由此可见，崇祯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暴君。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崇祯在临死之前做了一系列“暴”事，很容易被后人误解为一个暴君。

1628年，崇祯登基之年，陕西连年大旱，民不聊生，爆发了王嘉胤、高迎祥等农民起义。随后，张献忠、李自成渐成起义军头领。至1638年，张献忠接受朝廷招降；李自成战败，仅以十八骑躲入陕西商洛山中。崇祯受奸臣所惑，对起义军不再设防。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多，也就是崇祯做梦的这一年，借饷养锐的张献忠就重举义旗；李自成在山中得以喘息，则趁明军主力在四川追剿张献忠之际，重整旗鼓杀向河南。

此时正逢河南大旱，李自成采纳李岩建议，将所掠夺的财物散发给沿途饥民赈灾，使“远近饥民荷锄而往，应之者如流水，日夜不绝，一呼百万，而其势燎原不可扑”（郑廉《豫变纪略》），又以儿歌盛传“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深得百姓拥戴。而身在京城的崇祯，既要迎战关外清兵的铁骑，又要镇压内地农民的起义，军费开支巨大，国库早已亏空，财政支出捉襟见肘，不但没钱赈灾放粮，还得拼命向各地纳税，被老百姓骂作“重征皇帝”。比较之下，民心向背已经不言而喻。

宋宏梁在《明朝那些人》中分析，那时皇宫并不是没有钱，而是皇帝不知道皇宫里除了国库，还有其他的钱。据一位看管国库的小官在笔记中记载，当时国库的银子已经不足4000两。书中记述，李自成攻入北京之前，崇祯皇帝曾向皇亲国戚、朝中大臣募捐，用以犒赏京城守军，但仅仅募得20万两，气得崇祯仰天浩叹：“这些守财奴，等到贼兵打进来了，他们那些家产还不都是贼人的。”而李自成攻入北京后，实际收缴和查抄的现银高达7000万两，其中3700万两是魏忠贤为了谋逆私藏在皇宫里被发掘出来的，崇祯对这笔巨款竟然闻所未闻、毫不知情，“可怜的崇祯至死也不知道原来他的皇宫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多的财富，还加什么辽饷，在皇宫里翻一翻就有大把的金银了。更加可怜的还是他因此而白白背上了一个吝啬小气的罪名，给人整整骂了好几百年。”

　　1644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建立大顺政权，并将西安复名长安，称为西京。既定陕西之后，二月初二率大军渡过黄河，一路所向披靡，跨越山西长驱直入，仅用一个多月就通行居庸关，逼近北京城。《明史•列传•李自成》记载：“（三月）十八日，贼攻益急，自成驻彰义门外，遣降贼太监杜勋缒入（由城上以绳索拉拽而上）见帝，求禅位。帝怒，叱之下，诏亲征。日暝，太监曹化淳启彰义门，贼尽入。”（另一说曹化淳当时乡居六年，并不在京城，系被仇人造谣所诬。因开门迎贼之说在民间流传甚广，其曾在清朝顺治年间上疏辩诬，并于1662年去世前留存《被诬遗嘱》及《感怀诗》四首，诗中有句“报国愚忠罔顾身，无端造诬自何人？家居六载还遭谤，并信从前使不真。”）

三月十九日辰时，李自成头戴毡笠，身穿缥衣，骑着乌驳马，从德胜门入城，穿过大明门，一路奔至承天门（即天安门）。眼望“承天之门”大匾，李自成踌躇满志，扭头对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等人说：“我若射中天字，必得一统。”细雨斜风中，李自成的箭疾速飞出，却射在“天”字的下半部。李自成有些愕然，牛金星赶紧宽慰道：“中天字下，当中分天下。”李自成高兴地笑了笑，纵马率先冲入紫禁城。这个片断在祝勇的《武英殿》和蔡东藩的《明史演义》中均有记述，虽然对话内容出现略有差异的两个版本，但射箭的起因、过程和结果无甚差别。

进入皇宫，李自成很想会一会出身龙种的崇祯。但此刻，崇祯已经在煤山自缢。

镜头摇回至三月十八日傍晚，彰义门已经敞开。《中国大历史•明史》继续记载：“帝出宫登煤山，望烽火彻天，叹曰：‘苦我民耳！’归乾清宫，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于戚臣周奎、田弘遇第，剑击长主公，趣（通‘促’）皇后自尽。十九日天未明，鸣钟集百官，无至者，复登煤山，书衣襟为遗诏，以帛自缢于山亭，帝遂崩，明亡。”

崇祯是一位非常善于自责的皇帝。自崇祯八年起义军攻克凤阳，掘焚了朱家皇陵，因而颁布第一道《罪己诏》，向普天之下痛悔自己的过失以来，他一生共颁布六道《罪己诏》，是中国古代“罪己”最多的皇帝。但“罪己”再多，也没有挽救明朝的颓势，最终只能以一句“苦我满城百姓”，匆匆为一个朝代谢幕。那一年崇祯还做了一个决定，从乾清宫搬入武英殿居住，减少膳食，撤去音乐，除非典礼，平时只穿青衣。他想等到天下太平，再搬回乾清宫，现在也搬不回去了。

　　在煤山瞭望完战势，崇祯已经变得彻底绝望。回到乾清宫，他的最后一念就是不能让自己活着当了李自成的俘虏，包括他的家人也不能。因此，他需要尽快安排好家庭的后事，包括让儿子出逃，为大明王朝存续皇族根脉；让女眷自杀，以免落入起义军之手被玷污。正如当年明月在书中说：“在这个夜晚，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后事。”

崇祯一生共有7个儿子，其中4个早殇，当时尚存3个，均为周皇后所生。长子朱慈烺，出生于崇祯二年，即1629年，次年被立为皇太子。三子朱慈炯、四子朱慈炤，后来被分别封为定王、永王。李自成率部向北京进发之时，朝中大臣曾建议崇祯南迁，把朝廷迁到陪都南京去，以保住半壁江山，但遭到朝中另外一些大臣的极力反对，崇祯犹豫未决。起义军兵临京畿，建议南迁的大臣又紧急督请崇祯决策，或者皇帝立即御驾南迁，或者由皇帝守国，太子监抚南京。持反对意见的大臣又跳出来叫嚣。本来二选一的方案，是在给明朝留后路，偏偏崇祯听信了反对派的意见，既要坚持卫道士的操守，又怕太子效仿安史之乱时的唐肃宗，最终两条道路都没有选择，毅然决然地说：“国君死社稷，朕知死守，不知他往。”

此时，崇祯已经来不及后悔自己前些日子的决策，但他还是要设法安排三个儿子出逃，并给成国公朱纯臣下达最后一道谕旨，让其“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然而朱纯臣并不在宫中，内侍只将这道谕旨放在案头。让崇祯没有想到的是，他本欲委以重任的朱纯臣已经做好投降的打算，正在准备打开镇守的齐化门（今朝阳门）迎接起义军。这道留在宫中的谕旨，朱纯臣没有看到，却被李自成看到了。或许是李自成痛恨这个不忠不纯之臣，或许是担心这名降将因为背负着辅佐太子的使命而诈降，他很快就下令斩首了朱纯臣。

走投无路的崇祯紧急召见周皇后、袁贵妃和三个儿子。他先让内侍分头将三个儿子送到自己的两个岳父周奎（周皇后的父亲）、田弘遇（田贵妃的父亲）家中躲避，接着对周皇后说：“尔为国母，理应殉国。”周皇后顿首行礼：“妾侍陛下十有八年，未蒙陛下听妾一言，致有今日，今陛下命妾死，妾何敢不死？”回到坤宁宫，即刻悬梁自尽。然后对袁贵妃说：“你也可随后去罢。”袁贵妃也叩首泣别，回自己宫中自尽。因悬带断裂，袁贵妃坠地晕厥，然后苏醒过来。崇祯发现她还活着，又用剑将其砍倒在血泊之中。

一场丧心病狂式的杀戮开始。他含着眼泪对女儿长平公主说：“尔何生我家？”言毕拔剑挥去，长平公主顺势用胳膊一挡，断臂晕绝在地上。他又跑向昭仁殿，砍杀了尚处幼年的女儿昭仁公主，并沿路杀死不少嫔妃宫娥。起义军闯入宫中，更有一二百名不愿受辱的宫女跳入御河而死。

　　天色熹微，崇祯亲自到前殿钟，召集百官，但始终没有一人到来。此时，他又想起了尚在慈庆宫居住的懿安皇后（崇祯哥哥朱由校的遗孀），吩咐内侍：“去请张娘娘自裁，勿坏我皇祖爷体面。”内侍回报：“张娘娘已归天了。”然后披发跣足，拖着一路血光，在王承恩的陪同下再次登上煤山，在衣襟留下遗诏，自缢身亡。遗诏书：“朕凉德藐躬（才德微薄身体孱弱），上干天咎（触怒上天任天处罚），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明史•本纪•庄烈帝》）

崇祯就这样走了，《明史演义》记载陪他一起上路的，还有大学士范景文、户部尚书倪元潞、左都御史李邦华、宣城伯卫时春、惠安伯张庆臻等数十人，或自刎，或自经，或投井身亡，或阖室俱尽。且有一些平民百姓为之殉命：一卖菜佣，叫作汤之琼，见梓宫（皇帝的棺材）经过，悲不自胜，触石而死；江南有一樵夫，自号髯樵，亦投水殉难；又有一乞儿，自缢城楼，无姓氏可考，只衣带中有绝命书“身为乞儿，也是明民，明朝既亡，我生何为”。

崇祯想让太子避入国丈周奎之中，可惜周奎怕受牵连，任由自己的外孙在门外急促叩门、喊他外公，也不愿打开房门。正是这个周奎，在他的皇帝女婿为守备京城筹款之时，先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直至替崇祯传话的太监哭诉“连皇后的父亲都如此，国家的事情还怎么办”，才勉强同意捐献1万两。崇祯和他讨价还价，让他捐2万两，他就向当皇后的女儿哭穷。周皇后给他垫付5000两，他竟然从中克扣2000两，只多捐出3000两。周奎并不是真的没钱，起义军入城后抄家，在他家中抄出现银52万两，并有价值数十万的珍宝绫罗。如此关联，就周奎的人品而言，他把外孙拒之门外，也是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朱慈烺无人收留，只好流落街头，被宦官发现，作为礼物送给李自成。他的两个弟弟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在故宫博物院工作的祝勇对宫中文物、历史颇有研究，《武英殿》一文概述了李自成与朱慈烺的一段对话：李自成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问，明朝为何丢了天下？太子答，因为误用了奸臣周延儒。太子问李自成，为何不杀他。李自成答，你没有罪，我为什么要妄杀？太子说：“如是，当听我一言：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寝，二速以皇礼葬我父皇、母后，三不可杀戮我百姓。”

读到此处，我对年仅16岁的太子朱慈烺胸怀敬意。正是因为有此触动，我才开始构思写下这篇读史笔记。

《明史演义》中，蔡东藩也曾记录过类似的三件事，但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太子，而是襄城伯李国桢。书里写李国桢往哭梓宫被擒获，李自成让他投降，他说，欲我降顺，须依我三件大事：“第一件是祖宗陵寝，不应发掘；第二件是须用帝礼，改葬先皇；第三件是不宜害太子及永、定二王。”自成道：“这有何难？当一一照办！”

这三件事，只有第三件与太子提出的要求不一样。两种记录，也许存在一真一伪，但并不排除两种都是真的，两个人分别向李自成表达了三个愿望。在特殊的历史处境下，两个人的愿望基本趋于一致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几天后，李自成下令将崇祯和周皇后的遗体抬到东华门外入殓，并以皇家规格安葬在昌平天寿山脚下的明朝诸陵中。因为崇祯生前没有预建陵寝，只好挖开已故田贵妃的墓道，将田贵妃的棺材移至石床右侧，周皇后的棺材放在左侧，再将崇祯的棺材置于中间位置。清朝入主中原后，按照南明弘光皇帝为崇祯追尊的第一个庙号思宗，命名思陵，成为明朝皇帝十三陵的最后一座。

　　崇祯得以安葬，太子的归宿却变得扑朔迷离。据说，李自成带着太子迎战吴三桂，作为议和条件，把太子交给了吴三桂，但有人说当时交给吴三桂的太子是假的，真太子始终留在李自成营中。一种说法，李自成战败，太子趁机逃脱，在民间隐匿了几个月，辗转回到周奎家中，周奎将太子捆绑起来，交给了多尔衮。老百姓听说太子还活着，纷纷前去探望。多尔衮担心生出事端，就宣称太子未必是真的，并安排人进行辨认，异口同声都说是假的，只有一个叫钱凤览的官员坚持说是真的，结果就把钱凤览和太子一起杀了。一种说法，太子出逃后，被人藏在皇姑寺不知所踪，太监高起带着他从天津出海，像建文帝朱允炆一样。一种说法，太子逃到南京，清兵攻陷南京后，被人献出而遇害。还有一种说法，太子被侍读李士淳带回家乡广东梅县的阴那山灵光寺剃度为僧，死后被当地人供奉为“太子菩萨”。

崇祯吊死后第24天，消息传至陪都南京。当时，南方省份仍由明朝控制，凤阳总督马士英等将流亡至淮安的福王朱由崧迎入南京，先称监国，又登基称帝，改元弘光，史称南明政权。弘光元年，在南京曾出现王之明假冒朱慈烺的假太子案，到底是真太子，还是假太子，已经无人能说得清楚。

　　袁贵妃命大，上吊、被砍，两次临死竟然都没有死成。当她再次苏醒时，被宫里的内侍所救。清军入关后，朝廷专门赐给她住所进行供养，但没过多久，她就因伤势过重，加上内心极度忧伤，追随崇祯而去。

经受了断臂之痛的长平公主，被一名姓费的宫女救出，五天后恢复了知觉，并受到悉心照料。《明史》记载：“越五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跼蹐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门外。”李自成攻入北京之前，崇祯已将长平公主许给周世显，但没有来得及完婚。顺治二年，长平公主上书清廷：我九死余生，惶惧不安，愿出家为尼，断绝这尘世无尽的哀伤。未得允准，让其按原有婚约嫁给周世显，并赐给她土地、住宅、金银、车马。一年后，长平公主病逝，安葬在广宁门外。

救起长平公主的费姓宫女，和公主互换衣裳，以掩人耳目，自己匆忙跳入一口水井寻死。不料由于干旱，井里水位下降，淹不死人，结果被李自成的士兵发现捞出。士兵看其貌美，争相抢夺，宫女大喝：“我乃长公主，汝辈不得无礼。”李自成听说，有些心动，叫来一些被俘的宫女确认身份，都说她不是长公主，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李自成失望地将她赏给了身边跟随的一名姓罗的校尉。罗校尉心急火燎把她带回营帐，却听她说：“我实天皇贵胄，不可苟合。”校尉只好择吉日行合卺礼。酒席上，校尉喝得大醉。趁他酣睡之时，费宫女摸出利刃，割断了校尉的脖颈，自语道：“我一女子，杀一贼帅，也不算徒死了。”然后将利刃刺向自己的喉咙，当场气绝。

祝勇在《武英殿》一文中说：“许多史料都记录了费氏女的死亡。杭州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清初抄本《明季北略》上，有无名氏的眉批。在这段文字后面的批语是：李自成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惊在他当时有意占有这名女子，赐给身边的校尉，不过是一闪念而已，正是这一闪念，让罗校尉作了自己的替死鬼。”

这是一位充满大义和智慧，沉着而且勇敢的宫女。如果李自成当时不加分辨将其占为己有，或许他就没有机会在败退之前模仿项羽火烧阿房宫，把明朝的紫禁城变成一堆焦糊的废墟。同时，在这座紫禁城里只存活了42天的大顺王朝，也可能会变得更加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