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泪

筠州故事会

悄悄的泪

林 源

在筠连南部乡，那片临近云南边境的山水之间，有一个宁静又普通的后山村（1984年2月前称后山大队），黄帆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1977年，18岁的黄帆正是青春年少、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纪，在沐爱中学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乡。那时的后山大队，教育资源稀缺得如同沙漠里的甘霖，村小的孩子们眼巴巴盼着能有老师来。黄帆没多犹豫，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成了后山大队学校的一名代课老师。破旧的教室，斑驳的黑板，还有那一双双纯真无邪却又带着些许懵懂的眼睛，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重心。

日子在粉笔灰的飞扬中缓缓流淌，黄帆从一个青涩的少年，慢慢成长为受人敬重的老师。虽然每月的代课收入微薄得仅够勉强糊口，可他从未有过一丝抱怨。任代课老师几年后，经人介绍，他与同村善良朴实的罗芬结为夫妻。由于后山大队地处偏僻，虽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户，家家都有了承包田地，但肥力十分低下。罗芬没什么文化，却有着一双勤劳能干的手，家里的几亩薄田瘦地，在她的精心耕种下，年年都有还算不错的收成，勉强撑起了这个家的半边天。

23岁，黄帆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小天使——女儿黄秦。女儿的诞生，给这个贫寒的家带来了无尽的欢声笑语。黄帆白天在学校授课，晚上回到家，看着襁褓里咿呀啼哭的女儿，满心的疲惫瞬间消散。罗芬更是把女儿当作掌心宝，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都留给女儿。四年后，儿子黄冲也呱呱坠地，一家四口的日子虽说过得紧巴巴的，但也温馨得令人动容。黄帆40岁那年，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他转正成为了1名公办教师，生活总算有了些许盼头。

岁月不饶人，黄帆在讲台上一站就是42个春秋，60岁那年，他正式退休了。退休前，一双儿女早已大学毕业，都在宜宾市区的两所小学任教，这让黄帆两口子无比欣慰，觉得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儿女们也还算孝顺。55 岁的时候，儿女们说是要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享享福，便凑钱在宜宾市区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房子不大，却布置得温馨舒适，每一处角落都透着家的温暖。

刚搬到宜宾时，黄帆和罗芬满心欢喜，想着终于能和儿女们，以及即将到来的女婿、儿媳、孙子们朝夕相伴，共享天伦之乐了。刚开始，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有说有笑，儿女们分享着学校里的趣事，老两口静静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关切的话，那画面，暖得能融化冰雪一般。可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

如今，儿女们每天下班回家，总是手机不离手。黄帆好几次想跟儿子聊聊工作顺不顺心，刚一张嘴，儿子就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便没了下文。女儿呢，以前最爱跟妈妈唠唠家常，讲讲女孩子的心事，可现在，一进屋就窝在沙发上刷短视频，和父母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候，老两口想商量个事儿，见儿女们忙得顾不上抬头，无奈之下，只能通过微信发信息，可那信息常常如石沉大海，半天得不到回应。

　　最让黄帆夫妻揪心的，还是儿女们的婚姻大事。在他们心里，儿女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一家人和和美美，那才是真正的圆满；无论事业如何成功、家庭如何富裕，最根本、最重要的还是人，一个家庭没有人口的兴旺，幸福将无从谈起，再多、再光彩靓丽的名和利都没有任何意义。从儿女二十七八岁起，老两口就开始旁敲侧击，委婉地催促。逢年过节，亲戚朋友相聚，看着别人家的儿女带着对象、牵着孩子，热热闹闹的，罗芬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难受。

有一年春节，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包饺子。罗芬小心翼翼地开口：“秦秦啊，你看你单位里，就没个合适的小伙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了。”黄秦头也没抬，边包饺子边敷衍道：“妈，我知道啦，工作太忙，哪有时间找对象啊。”黄帆见状，又把目光投向儿子：“冲儿，你呢？别光顾着玩，也上上心吧。”黄冲不耐烦地回了句：“爸，我还年轻，不着急，等事业稳定了再说。”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罗芬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手上的饺子皮也捏不动了。

这一拖，就是十多年。罗芬夜里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这辈子可能抱不上孙子，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刚开始，她还只是偷偷抹泪，不想让儿女瞧见，怕给他们增添压力。可日子久了，心里的苦越积越深，身体也每况愈下。

前段时间，罗芬病倒了，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而绝望。黄帆守在床边，看着相伴多年的妻子，心里像被刀绞一般。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仪器的滴答声，两人相对无言，许久，罗芬才用微弱的声音打破寂静：“老头子，咱们是不是这辈子都抱不上孙子啊？”黄帆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别瞎说，孩子们总会想通的，你好好养病，咱还有时间。”可话虽这么说，他心里也没底，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和忧虑。

在医院的日子，黄帆每天忙前忙后，打水、买饭、拿药，看着病床上的妻子，他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有时候累极了，他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个盹，梦里都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孙子孙女在膝前嬉笑玩耍的场景，可醒来面对的，依旧是冰冷的病房和沉默的妻子。

这天，黄帆趁着妻子睡着，悄悄走出病房，想给儿女们打个电话。电话接通，还没等他开口，女儿就急匆匆地说：“爸，我在上课呢，有事儿晚点说。”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黄帆又拨通儿子的号码，儿子那边嘈杂得很，像是在外面聚会，“爸，我正忙着呢，啥事啊？”黄帆强忍着怒火，尽量平静地说：“你妈病了，在医院，你们有空来看看。”儿子敷衍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爸，我忙完就去。”可这一等，就是好几天，儿女们只是匆匆露了个面，放下些水果和营养品，没说上几句话，就又被工作和手机“拽”走了。

　　罗芬的病情稍有好转，黄帆便扶着她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洒在身上，却驱不散两人心头的阴霾。走着走着，罗芬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手里拿着风筝，笑声清脆悦耳。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渴望，眼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黄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任时光缓缓流淌，仿佛只有他们被定格在了这悲伤与无奈之中。

一天晚上，黄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幕过往的画面：年轻时在后山村教书的艰辛与快乐，儿女们小时候围绕在身边的温馨场景，还有如今这冷冷清清的家。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突然，他坐起身来，决定找儿女们好好谈一谈，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儿育女，得有一个计划安排。

第二天，黄帆等儿女们下班回家，把他们叫到客厅。看着沙发上低头玩手机的儿女，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怒火，但还是强压着情绪，缓缓开口：“孩子们，我和你们妈这辈子没求过你们什么，就盼着你们能成家，有个自己的小家庭，让我们能抱抱孙子。可现在，你们看看，你们妈都被气病了，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儿女们面面相觑，沉默了许久，女儿黄秦先开了口：“爸，我们知道你们着急，可现在的生活压力这么大，结婚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啊。找对象要考虑三观、经济条件，还要磨合，万一不合适，离婚了怎么办？我们不想将就。”儿子黄冲也附和道：“是啊爸，而且我们工作这么忙，每天累得要死，哪有精力去谈恋爱啊。”

黄帆听着儿女们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他理解儿女们的压力，可又觉得他们太自私，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忽略了父母的期盼，忽略了这个家的延续。因为开车出门存在事故风险，难道就不开车了吗？走路也会有摔跤的时候，难道就不走路了吗？他越想越气，正想发火，可看着儿女们疲惫的面容，又于心不忍。最后，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们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和你们妈也管不了你们。但你们要知道，人生不能只有自己的舒适，还有家庭，还有这个家的未来，别等到错过了才后悔。要是一个家族人人都不想结婚生子，那大约再等100年，这个家族就基本不存在了。连人口都传承不下去，还传承什么。没有人口的发展，任何辉煌都是没有意义的，也是短暂的。”说完，他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儿女们在客厅里默默不语。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罗芬的病时好时坏，黄帆依旧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忙碌。儿女们偶尔也会主动关心一下父母，可那种与父不同的认识，却始终如影随形。黄帆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就很难再回到从前。但他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盼着有一天，儿女们能真正懂得人丁兴旺才是一切发展的根本，明白他们的苦心，让这个家重新充满欢声笑语，圆了他们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孙子梦。

而罗芬，依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落泪，那些泪水，饱含着对儿女们的牵挂、对未来的迷茫，还有对曾经那个温馨美满家庭的深深眷恋，缓缓淌进岁月的长河，无声无息，却又刻骨铭心。

声明：文中插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