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两块钱

大妞

在异国他乡，有些账目无法用数字结清，有些尊严只能用细节维系。

渥太华十月的雨像断了线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活动室的彩钢屋顶上。惠仁数着签到表上的名字，第三遍清点腰鼓数量时，终于等到最后那个气喘吁吁的身影。

“张太太，您迟到了二十三分钟。"她敲了敲有道裂缝的手机屏，上周在Costcos抢购鸡蛋时磕的。

那女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领尖还在往下滴水："停车场遇见王老师，非拉着我说英文考试的事......"

“迟到费？”惠仁伸出掌心，递过来的两枚硬币在节能灯下泛着冷光。墙角的音响突然播放《茉莉花》，盖住了张太太的嘟囔。十二条红绸带应声扬起，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绯色弧线。

这是惠仁民族舞班的黄金时代。当新移民还在纠结TimHortons咖啡该给不给小费时，她早已参透社区活动室的生存法则——每周四下午三点，活动室的木地板会准时震颤，那些从上海、青岛、福州来的女人们，踩着二手舞鞋踢踏出东方大腰鼓的节拍。

课后收腰鼓时，林会计凑过来耳语："合唱团那事儿，真不打算申诉？"惠仁的手顿了顿，铜钉划破食指。

她用创可贴裹住伤口，笑着把沾血的腰鼓塞给林会计："劳烦带给大家传阅，就说这是新到的山西威风锣鼓周边产品。"

回家的路上，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水幕。等红灯时，惠仁从副驾储物箱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满系着丝带的购物卡。最上面那张礼品卡还粘着咖啡渍，是去年春假没送出去的——史密斯太太退休得太突然。

车流开始移动时，她转动方向盘拐进中国城。永辉超市霓虹灯牌在雨雾中晕染成血色光斑，橱窗里《欢迎新老移民》的横幅下，贴着惠仁舞蹈班的广告。照片是五年前拍的，P图过度导致红绸带像团燃烧的火焰。

“惠仁姐，老样子？"福州小妹从收银台底下摸出牛皮纸袋，里面是十二只真空包装的盐水鸭肫。标签显示特价2.99加元，但惠仁总能以每只两块钱成交——条件是介绍三个超市新会员。

雨更大了。她抱着纸袋冲进停车场，高跟鞋卡在排水沟盖板的瞬间，突然听见有人用东北腔喊她："两块钱！"

三十年前的记忆如闪电劈开车库阴影。那是在南京外事办走廊，她攥着刚签完的外贸合同，听见背后有人议论："那个惠仁，谈个项目非要抠两块钱零头。"当时她穿着上海定做的珍珠灰套裙，后跟新磨的水泡在抗议。

此刻污水正顺着丝袜往上爬，惠仁扶着丰田车尾箱站稳，发现喊她的是合唱团的钢琴伴奏老周。老头举着把破伞，塑料伞骨支棱得像只骨折的鹤："下月圣诞慈善义演，服装采购还归你管不？"

“改选流程没走完呢。"她笑着擦去睫毛上的雨水，指甲缝里的血渍在暮色中发暗。

老周突然压低声音："我侄女刚登陆，想报你的舞蹈班...."

“微信发你课程表。"惠仁砰地关上后备箱。雨幕将老周剩下的话打成碎片，只有"两块钱"三个字在车牌的水痕里扭曲变形。

路过语言学校时，惠仁摸了摸包里那张星巴克礼品卡。明天该收暑假班送教师份子钱了，这次或许该涨到三块——毕竟奶油可颂都涨价了。后视镜里，语言学校的招牌逐渐模糊成光斑，像枚巨大的两块钱硬币悬浮在加拿大深秋的雨夜里。

雨是算盘，城市是账，

滴滴答答，算不清出走与归航。

两个硬币，一场雨，

不值一提，也值万千。

它可以刺破你食指的皮肤，

也能刺穿你从南京到渥太华的迁徙图标。

在记忆的回音壁里，

喊出你三十年前被嘲笑的倔强。

不是什么都值得坚持，

但有些坚持，本身就是价值。

不是什么价值都值得骄傲，

那只是刻在骨子里的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