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略了大本大宗的《竞妍》，——南博《中日伊万里风格瓷器展》观后感

唐冠螺

最近在南宁市博物馆看了《竞妍一中日伊万里风格瓷器展》，犹如给我打开了一扇历史窗户，特别是有讲解员的详细解说，让我看到近代中国陶瓷外销一段波澜起伏的历史。

瓷器作为国粹之一，是中华古代文明的象征。特别是明清时代的瓷器更是世人目中的瑰宝。我在法国卢浮宫看过专门收藏中国瓷器的殿堂，一直都以为历史上中国瓷器无人匹敌。想不到也曾在清代有外销落败之时。

展厅里中日伊万里瓷器的并置陈列，仿若一场无声的对话。那些金彩绚烂的“金襕手”盘罐和中国景德镇仿制的“中国伊万里”青花矾红描金器向观众诉说着17-18世纪中日瓷器外销的百年竞逐。

左边图是展出的日本伊万里瓷盘（江户时代，18世纪中期）；右边图是展出的清乾隆（1736一1795年）青花矾红描金伊万里风格瓷盘。

日本的瓷器属于后起之秀，严格讲日本是在公元1616年通过朝鲜陶工的技术输入才在有田地区成功的烧出青花瓷的，而中国的青花瓷在公元826年唐代已经有外销了。

日本烧出青花瓷后继而又模仿中国五彩瓷。在明治维新前的两百多年时间里，瓷业迅速崛起，以有田地区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大面积的产瓷区。由于有田地区的瓷器外销都通过邻近的伊万里港口，故都被外国人称为“伊万里瓷”。

日本伊万里青花瓷器与金襕手瓷器

明末清初的动荡与海禁政策（1655年起）让中国瓷器外销陷入停滞，急于收购这种“白色黄金”发财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将目光转移到日本。1659年，荷兰一次性向日本订购了56,700件“伊万里瓷”，远超此前年均数千件的规模。从此让日本开启了瓷器外销的黄金时代。

伊万里瓷两大特色是“柿右卫门〞的清丽婉约和“金襕手”的富丽金彩”。“金襕手”名称来源于日语中的“金襕”，意为金色的边缘或装饰。而“手”则指手工绘制。伊万里瓷“金襕手”工艺源于中国宋代，制作上借鉴和模仿了中国景德镇窑的五彩及漳州窑彩绘瓷技术，发展中又融入了日本的“浮世绘”与欧洲洛可可艺术风格，它主要特征是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结合装饰，大量施绘金彩和红彩，故颜色鲜艳，整体风格显得绚烂夺目，雍容华贵，加上在细节处理上非常用心，使得每件作品都宛如艺术品一般。“金襕手”的工艺使日本古代瓷器发展到了一个高峰阶段。

日本伊万里瓷器 冮户时代（17一19世纪）

至17世纪末，日本伊万里瓷凭借“柿右卫门”的乳白胎彩绘和“金襕手”的富丽金彩风靡欧洲。日本瓷器外销高峰时（约1680年），单年出口量可达数十万件，一直占据欧洲市场主导地位达40年之久。可以想象，那40年间欧洲人应该认为最好的瓷器是来自Japan，而不是China。

下图上为日本伊万里“金襕手”瓷盘 江户时代（18世纪），图下是清乾隆（1736一1795）青花矾红描金花卉纹盘，比较典型的模仿“金澜手”样式的“中国伊万里”瓷。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海禁解除后，中国瓷业发现欧洲市场已被日本风格占据。为夺回份额，只能开始仿制日本“伊万里”样式再挤进欧洲市场，这便是史称的“中国伊万里”瓷器。 中日瓷器自此展开了百年的外销竞逐。

中国伊万里瓷。

中日瓷器风格对比。

至18世纪初，景德镇进一步推出五彩瓷和粉彩瓷，以更细腻的彩绘技法与西洋画风结合，终于重新夺回了被日本雄据40年之久的欧洲瓷器市场。这段历史是中国瓷器从“闭关失势”到"逆袭重生”的过程，也是中国瓷业与日本瓷业技术与文化博弈的深刻见证。

整场展览通过170件左右的中日伊万里风格瓷器实物，展示了中国伊万里模仿与超越的逆袭之路。加上讲解员的详细解说，使这场《竞妍一中日伊万里风格瓷器展》内容非常精彩动人，让听众心潮澎湃，无一不为中国瓷业骄傲！

我在被解说感动之余，情不自禁的再次细看展品。我对瓷器研究很少，但对美的物品还是喜欢的，年轻时到日本厚生省下属研究所研修时也注意到日本瓷器，归国时还买过两件作为纪念品带回。这次南博展厅中展出的日本伊万里瓷器和中国伊万里风格瓷器可能出于方便运输的原因，展出的大多是盘碟，而瓶罐等立器不多，并且均属小件。.从仔细看实物比较，我感觉在金碧辉煌、富丽华贵方面，日本伊万里瓷“金襕手”仍胜一筹！而展览解说是景德镇进一步推出五彩瓷和粉彩瓷取胜，我觉得不可能。

展厅内的展板介绍。

下图上为日本伊万里风格瓷碗 江户时代（18世纪），图下为清乾隆（1736一1795年）粉彩仿伊万里瓷大碗。

因为五彩瓷在我国明代已经达巅峰，日本伊万里瓷早学会应用，不存在清代后期再推出五彩瓷能抢占日本伊万里瓷市场的情况；至于粉彩瓷创出也只是增加瓷画的立体感，中国风格的粉彩瓷可以与日本伊万里瓷“柿右卫门”风格竞争，但与日本伊万里瓷“金襕手”风格并不相同，争夺不了喜欢“金襕手”风格的那部分欧洲市场。

不同文化影响会形成不同的审美嗜好，有蕙心兰质的人欣赏清丽婉约，而追逐财富的人偏嗜金碧辉煌。

17-18世纪欧洲资本主义欣欣向荣，新兴资产阶级在财富中纸醉金迷，日本伊万里瓷“金襕手”的富丽金彩正适合了这个追逐财富的暴发阶级口味，不风靡欧洲才是怪事。

因此，我认为中国瓷器能“逆袭重生”夺回欧洲市场，不是仅靠景德镇推出五彩瓷和粉彩瓷，能攻城略地的主力应该是展览中未提到的“广州织金彩瓷”！

“广州织金彩瓷”习惯简称为“广彩”，其比日本“金襕手”瓷更金碧辉煌和更富丽华贵，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广州织金彩瓷

　　虽然展览中明确介绍有“广彩”的制作过程，但未见提到“广彩"一词，展品中亦无“广彩”实物。我注意到策划此展的是广东东莞博物馆，奇怪怎么会忽略了这大本大宗？是否有专家认为展览只涉及“中日伊万里风格瓷器”的比较，“广彩”瓷器不能入围？

如果是出于这种考虑，则是太错误了。“广彩”瓷是产生于清代康熙重开海禁的“五口通商”至“一口通商”时期。由于景德镇瓷器要运到广州口岸外销路途遥远，贵重的瓷器在运输中极易损耗。中国商人想出了从景德镇运来素白瓷胎到广州，再上彩作画，加工成为彩瓷外销。这种方法更能迎合订货外商的各种要求，由此而产生出了中国瓷器的新品种“广彩”。这个过程在展览是有简要介绍，但却归功于“景德镇陶瓷工匠研发的五彩和粉彩成为瓷器的新的装饰时尚，并很快得到欧洲贵族的接受和喜爱。…”这显然是不对的。“广彩”与粉彩是不同地方的工匠以不同的原料和方法调制彩料，两者的艺术风格也不同，闭着眼睛将“广彩”含混地列入粉彩是极其错误的。

“广彩”之所以称“广州织金彩瓷”，是借用了传统织锦图案手法，大量运用金彩形成万缕金丝织白玉的“堆金织玉”独特风格，其成品“绚彩华丽，金碧辉煌”。“广彩”起源也有历史记载：“广窑仿洋瓷烧者，甚绚彩华丽”。如果考证“洋瓷”来源，可以肯定除了日本伊万里“金襕手”外无其他了，从用彩和构图看，“广彩”无疑带有“伊万里瓷“金镧手”风格。既然“金襕手”工艺源于中国宋代，而“广彩”参考日本“金襕手”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东莞博物馆专家如果对“广彩“有不同的看法应纠正。事实上也是“广彩”的金碧辉煌加上能按外商要求制作的特点，使清代广彩瓷的外销比例非常高，成功的成为了欧洲上流社会“能拥有的荣耀”。继而还让北美的资产阶级暴发户们抢购。所以我认为“广彩”才是排挤了“金襕手”风格而抢占欧洲市场的大本大宗。

广州织金彩瓷盖罐

广州织金彩瓷壶。

当然，我还要补充一个让中国瓷在竞逐中胜出日本瓷的重要因素：向欧洲市场推介日本瓷器的荷属东印度公司的远洋贸易霸主时代已经从衰落中结束，取而代之推介中国瓷器的是称雄全球远洋贸易的英属东印度公司。这个推手的力量是研究中不应该忽略的，但展览《竞妍》中也没提及此事。

18世纪后，欧洲仿制瓷器成功，瓷器开始成为其日常用品。到19世纪初，英属东印度公司也停止从中国进口瓷器。标志着东西方瓷器贸易结束。中日瓷器百年的竞妍外销终于成了历史上的中国瓷业佳话进入了博物馆，激励后人的进取精神。但我看了还是感慨“广彩〞这外销的大本大宗为什么得不到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