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回童年,父亲背我走在田垄上。他脊梁弯成载月的舟,载着星光,载着稻香,载着岁月沉淀的盐霜,驼我前行。路,越走越宽;人,渐行渐远,那伟岸的背影渐渐幻化成了老屋堂前那棵苍翠挺拔的松柏树。 醒来枕畔微湿,窗台绿萝正吐新蕊,暗香浮动处,仿佛父亲粗糙的手掌又抚过我发际。窗外的松柏树沙沙作响,我不由翻开那本泛黄的相册,父亲的黑白照片在阳光下泛着柔光。民国三十年十月的霜露滋养了那个瘦弱的婴儿,九八年八月的暴雨却浇灭了五十七载春秋的生命烛火。二十七年时光流转,父亲的背影依然清晰如昨,像老屋堂前那棵葱郁挺拔的松柏,以倔强的姿态撑起一方天地。 一、矿山与农田的耕耘 父亲脊梁的第一道刻痕是煤灰染就的。父亲兄妹五人,父亲为大,上过高小,当时家里穷,为补贴家用,早年当过矿工,挖过煤。十三岁少年的肩膀还撑不起矿工服,他就把高小课本塞进打着补丁的粗布书包,踩着露水走进黑黢黢的矿井。我常想象那个画面:晨光熹微中,瘦小的身影与硕大的竹篓形成荒诞的对比,煤渣在篾条缝隙间簌簌掉落,像时光碾碎的星辰。矿井深处,矿灯照亮的前路细如蚕丝,煤镐的敲击声宛如大地的低唱,粗犷而深沉。 后返乡务农,躬耕勤作,练成一身农艺。在任生产队长的岁月里,他的脊梁被犁铧压得更弯了些。春耕时节,他总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就套好老水牛,替孤寡人家犁完地才回自家田里忙活。 我曾多次站在堂前柏树下守望着父亲劳作,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右手扶着锃亮发光的犁,左手拉着一条穿过牛鼻的长长的缰绳和持着一根细长的竹条,不时吆喝着、挥舞着水牛前行,声音嘹亮而粗犷。老水牛虽喘着粗气,但步履仍然稳健,时常引颈“哞哞”两声,应和着父亲那嗓音,铁犁深入湿润的泥土中,一行行整齐的犁沟便出现在眼前。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水波粼粼。 二、家风的熏陶 <p class="ql-block">父亲常告诫我们说“政从正出,财自才来”,为人处事,从正从善,方圆有度。他自己就是这样厉行的,一次组织村民交公粮,一村民以次充好,把陈年烂谷子参杂进蛇皮袋,面上用新稻谷遮掩打包上车欲蒙混过关,被父亲无意中发现后,厉声喝叱他,不准他装车送去粮站,责令他立即更正。他轻扯父亲衣边,想借边说话,被父亲义正辞严地拒绝了。那一刻,父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是那么威严,那么伟岸。</p> <p class="ql-block">记得我六岁那年,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我与同伴发生口角,他骂不过我,为泄恨,就顺手把队里路边田里刚插好的两兜秧苗连根拔出,甩在一旁,一边气嘟嘟说让你家长不成庄稼,他以为我父亲是队长,这队上的东西就是我家的,我竟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狠瞪了他一眼,过去把那两株秧苗歪歪扭扭地补植回去了,见状,他又要来扯秧苗,一边骂骂咧咧地说就要让你爸当不成队长,这可惹怒了我,一把把他推倒,并怒吼道,你骂我可以,但不许骂我爸,我不允许别人诋毁父亲在我心中的伟岸形象。他爬起来与我扭打在一起,父亲闻讯赶来时,泥水正顺着我糊满眼泪的脸颊往下淌。他二话没说,拉我回家,罚我跪在祠堂背《朱子家训》,我不服且不甘,但望向他那不怒而威的脸庞,我又只好遵办,当念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带着哭腔的稚嫩童音传开来,惹得树上的鸟儿也叽叽喳喳打抱不平。事后父亲了解到缘由,向我道了歉,表扬了我维护集体利益的行为,也指出了我打架的不对。</p> 如今,生产队长的哨子早锈成了绿月亮,可当年被他罚跪过的小子,如今常在逢年过节时仍会给他留副碗筷。 三、背上的星光 最痛最难忘的是双眼蒙纱的三百来个日夜。四岁那年的夏天,在桔树下玩耍,被同伴不小心用细树枝戳伤了左眼,几近失明,父亲并未找同伴家长索赔,他说乡里乡亲的,别计较那么多,而是独自承担了所有后果。黑暗如潮水漫过时,父亲成了我的眼,父亲的脊背成了移动的岛屿。父亲背着我进出各大小医院,甚至翻山越岭遍寻偏方,我不知父亲背着我蹚过了多少条溪涧,常感觉到青布鞋踩在鹅卵石上溅起的水花,凉凉地落在我晃荡的小腿上。深山林里,采药人的木屋常在云深不知处。求医路上,他编的故事比药铺里的甘草还甜:说山那边有会发光的蝴蝶,河底下住着戴眼镜的乌龟书生,天上常现身披五彩的嫦娥姐姐。某夜好似宿在破庙,月光从瓦缝漏进来,我依稀看见他对着斑驳的观音像磕头,额头触地的声响惊醒了供桌上的苍鼠。 奔波一年来,经过父亲的不懈努力,终于保住了左眼,虽不能恢复如初,但还是给了些许光明。 四、南岳祈学 南岳山道九千级石阶,级级浸着父亲汗水的咸涩。高三那年仲夏,父亲说要带我去南岳散心,却偷偷在行囊里塞满了香烛纸钱。临近黄昏,徒步上山,逢庙必进,虔诚跪拜,抽签祈福,胜似信徒。行至半山腰,择亭小憩,围坐石桌,店家阿婆端上两碗热腾腾的米粉外加一碟黄豆。父亲把米粉里的几片牛肉全挑给我,自己嚼着那黄豆说:“爸就爱这嘎嘣脆的响动。” 待上顶峰,已是深夜。祝融殿的香烟缭绕中,他叩首如捣蒜,额角青紫映着长明灯火。祈香殿的签筒摇出上签时,父亲舒眉展颜,喜把签文折成纸船和着纸钱放进香炉,火舌舔舐处,“文曲星”的字迹蜷缩成蝶。 下山时暴雨如注,父亲将我裹进他的粗布汗衫,体温隔着单衣烫伤我青春的自尊。 大学毕业后重返南岳,石阶还是湿漉漉的,卖粉的阿婆皱纹里积着同样的烟火气。那夜暴雨中的祝融峰,父亲举着塑料布的手像风中颤抖的荷叶,我们踩着水洼下山,他的布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叹息。如今坐在当年半山腰歇脚的凉亭,石桌上青苔爬进木纹裂缝,恍惚看见对面石凳浮起袅袅香烟——原来有些人离场时,连影子都带走了温度。 五、老屋里的光阴 奶奶瘫痪的第三个年头,老屋门槛磨出了月牙形的凹痕。每天晨曦初露,父亲背着她穿过露水浸湿的菜畦,棉布腰带在晨雾里晃成钟摆。夕阳西下,不时用轮椅推着老母沿田埂散步,讲些陈年旧事逗她展颜。给奶奶擦身时他哼着祁剧的小调,把尿壶倒出彩虹的弧度。那年除夕守岁,奶奶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父亲鬓角的白发,混浊的眼泪滴进火堆,溅起一朵幽蓝的火花。 1998年的蝉鸣撕碎了整个夏天。肝硬化把父亲的身体熬成漏风的筛子,却筛不去骨子里的执拗。八月十二日那天,父亲像片枯叶蜷在床上,连翻身都要惊动满屋叹息。暮色漫上窗棂时,他突然支起胳膊,浑浊的眼瞳亮起久违的星火:“崽啊,给爸舀瓢井水。”我嗔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望着他凹陷的颧骨,企盼的眼神,拗不过他,打来了一杯水递给了他,搪瓷杯沿还沾着清晨打水时带的青苔。我永远记得他最后吞咽时喉结滑动的弧度,像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井水顺着嘴角流到蓝布衫上,洇开的地图像他犁过的阡陌纵横的田野。 那天父亲饮下的半瓢井水,化作我此生饮不尽的悔恨长河。 酉时时分,父亲走了,走得很安祥。我背着父亲来到祠堂,让他躺在了他早前亲自置办好的棺材里,煤油灯在灵堂摇曳,照着父亲亲手打的柏木棺。乡邻们闻讯而来,鞋底的黄泥带着他犁过的土地气息。守灵那夜,我数着棺木年轮忽见奇景——那圈圈木纹竟化作父亲的一生:最中心是民国三十年的嫩芽,往外是矿洞深处的年轮,接着是稻田的涟漪,最外层还带着南岳松针的清香。 六、清明祭祀 煤油灯的那抺亮光还挂在记忆檐角,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七个春秋了。老屋如昨,更显荒凉,推门而入,一件件的旧物什孤独地立在原地,一直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每当清明细雨润湿杨柳乡下的新泥,我总在恍惚间望见那道微驼的脊梁,在矿道幽光里起伏如犁,在稻田水镜中弯成新月。 父亲坟头的野菊又开了,我摘下几朵泡进他常用的搪瓷杯。热气氤氲间,田埂上的晨露、煤油灯的暖光、南岳里的粉香,都从杯口袅袅升起。二十七载春秋在杯底沉淀,轻轻啜一口,竟是当年那瓢井水的清甜。 如今我总在清明带着烟和酒上山,因为父亲好这一口。墓碑前插上一根点燃的香烟,洒下一杯醇香的米酒,山风掠过,酒香弥漫,恍惚又见父亲陶醉其中。 雨后的松柏枝上滴着水珠,相册里的父亲仍在微笑。那年他冒雨采回的金银花早已风干,却仍能在滚水里舒展成当初的模样。那些他背负过的苦难、丈量过的山径、守护过的家园,都化作基因密码刻进我的骨血,父亲的脊梁却在我血脉里生了根。每当春风翻动麦浪,总觉得是他弯腰在田间写字,用犁尖在土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做人要做那向阳的庄稼,越是风雨,越要长得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