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六十岁生日后第七天,大约是凌晨,从枕头底下摸出盐水针瓶(医用葡萄糖针剂玻璃瓶),拧开软塑料塞子,像饿了七天七夜的人要翻一座大山般艰难的,把瓶口移到嘴边,咽下最后一口酒,再也没有下地、开口说一句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话在酒中,酒在话中,酒是父亲的情人与知己,从没有真正想戒过。他成人世间失路之人,跟酒讲了很多话,酒回答他的提问、盘点他的得失,清空他的怼怨,照亮他的下一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乡下女儿是父亲的“酒坛坛儿”,长大要打酒喝报恩,但他枕头是自己打的带温热土酒,“酒坛坛儿”们还没完全长大。父亲前半生对酒的迷恋受压抑,最勉强时喝苕渣酒过瘾,最高光时品鉴过茅台。上世纪80年代初土地下户家家余粮,国家放开政策,人们脚下生风,眼中有光,乡村大地如天火后的原野,春天一到便报复式释放出众多乡镇企业,脑灵眼尖的人寻找着泉眼,收购新鲜的苞谷、稻谷、五香(高粱)、荞麦。父亲租下山泉旁边生产队集体经济闲置的养猪场,以技术加资金的方式与一名国营酒厂退休职工合股开办曲酒小作坊,转型个体工商户。同期出现大量日产一两百斤纯粮食酒的私营酒厂,以土法蒸馏烤酒,酒糟、底锅水喂猪,煤炭灰回田、填圈,一间酒坊平添无限生机,缕缕酒香涵养农耕文化,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诗意四溢,丰满多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父亲有一条山谷小河,一眼干净的泉,出色的烧瓦技艺,方圆数十里都称他瓦匠。我们被岩崩似的悲伤袭击,葬礼拜托至亲、邻里望重长者主持,过程基本记不住,唯有一个细节始终刻在尖尖,随时磨成窒息般的痛:“就用枕头下的瓶子装高度酒入土陪他。”父亲烤得最多的是苞谷酒,尝试过酿葡萄酒、广柑酒、猕猴桃酒等技术更新,连续几年在全县的白酒评比中领回第一名的骄傲,成为“万元户”。90年代酒坊走入低谷,变卖库存的白酒、酒坛后,父亲回归买散酒喝的状态,乡镇企业起起落落中,几乎逢酒必醉,在最后的独饮中长睡不愿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酒成就了他,还是伤害了他?他曾经在逼仄的跑道里执著嬗变,不断学习石匠、木匠、弯刀篾匠木匠(半拉子水平)、钟表匠。时间倒推到70年代,乡村民居建设迅速提档,普通人家夯土墙、殷实大户砌青砖,青瓦取代茅屋顶。他不停地奔波于当时的川陕鄂三省交界的鸡心岭周边的砖瓦厂,指导用粘土制砖瓦,指挥装窑,专职烧窑,作为闪着光的成功人士、品质生活的骨干助推者,晚餐有酒有肉。在家和窑厂之间奔波,常年夜行于熊咆虎啸的密林,一个钢质酒壶一把火药枪,是他的胆量。有人生就有各种伤害,饭菜糖都会,何必单怪罪酒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酒是礼仪,是聚会的理由,父亲回家,朋友赶来喝酒。有老师、职工、干部、军人、小商小贩、手艺人、返乡的故交,豌豆胡豆、野鸡山兔下酒。用土碗喝,用搪瓷盅喝,菜少时几粒花生、一个咸鸭蛋,从太阳下山喝到东方露白。很多人睡了,他们打开父亲的收音机,听国家大事,听郭兰英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有的伏在八仙桌上睡着。记得明明看见一位伯伯从地坝石阶走下公路,哪想到转背跌入坎外边母亲的菜园地,第二天被早行者叫醒居然毫发未损。酒是父亲和朋友心与心靠近的媒介,鼓动着乡村不安分的觉醒者们,闯出重重大山、幽幽峡谷。父亲收购绿茶,用巫溪“马儿科”洋芋巧妙掩蔽装进麻袋,避开层层检查,经大宁河的机动小舟转长江的大船,成功下江南,冒险“投走倒把”,虽没赚钱,眼界由此打开。他说酒喝对了,就会有转机。喝酒的父亲,是有故事的人,大浪淘沙,时光荏苒,方圆数十里,还有那么多人记得父亲,记得我们这些酒坊主的儿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酒是友情发酵剂,鼓动着乡村的觉醒者们,闯出重重大山,幽幽峡谷。听人讲父亲是第一个把巫溪马尔科以船为单位运到湖北武汉投机倒把,而且装洋芽的麻袋里藏有新鲜绿茶,避开层层检查,经大宁河的机动小船转长江大轮船,把农产品变成商品,虽没赚到钱但眼界由此打开,酒喝对了就有转机。喝酒的父亲成了有故事的人,大浪淘沙,时光荏苒,方圆数十里,还有那么多人记得父亲,记得我们这些酒坊主的儿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酒是快乐的源泉,酒是心事的收纳罐。父亲的日子被酒浸泡着,山里的生活也是,花果、中药材经酒浸泡,既是佳酿也是好药。没有客的时候,他用筷子蘸酒让我们尝。他常年在外,母亲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有一个泡着冰糖的酒罐,上坡下地一天还要煮饭喂猪时,她会抿一口,酒舒筋活血,催眠止痛。酒是一味解药,治疗心疾,父亲和他的朋友,在酒的催化下走出困境和失意,成为搀扶的患难之交。</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少年时的愁不愿被窥视窃听,第一次背着父母灌酒,感觉口腔喉咙燃烧,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天旋地转,好几天没还过阳来,酒是毒药啊,可我的父亲为什么偏偏爱上它呢?琢磨文字,“用磨子都压不出一个词来”时,也偶尔小品,任督二脉似乎一击便通,吸到大师能量般喷涌出让自己感动的段落、篇章,难怪“李白斗酒诗百篇”,酒自古是雅士的灵感,是中华璀璨文化长河中必不可替代的部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记得父亲说从酒品看人品,酒醉后蒙头大睡的,多半有担当成大器;醉后流泪的人,多半经历过太多辛酸却不轻言苦言累,只有醉了才肯松弛;喝酒后饮茶的人,有情调;赌酒玩花样的不可深交。其实,酒能忘忧,遇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忽略,都可以忘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因县内白酒产业主题笔会,走进本地白酒生产企业,惊喜发现一级水质、新鲜粮食和科学管理酿造出来的巫溪白酒有了思想、文化、口号、品牌和规模,是新兴骨干产业,是对外开放的信使,是新时代农耕文明的升级,是乡亲扬上脸上的自信。由此小酌,想起父亲的酒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