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

钱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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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在旷野上奔跑，吹得枯草摇曳，吹得树枝乱晃。晨雾像未干的墨迹在墓园弥漫，巧玲踩着露水拾级而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记忆的碎片上，痛彻心扉。她藏蓝外套的衣襟别着的小白菊簌簌发抖，仿佛与十三年前灵堂里的纸花发出同样的窸窣声。

康义的墓碑在第三排，大理石表面映着初升的太阳。她蹲下身，用软布擦拭碑面，指腹触到“爱夫康义之墓”几个鎏金大字时，指尖微微发颤。那些刻痕依然像刀疤般醒目，正如她藏在心底的记忆。

“巧玲姐。”沙哑的男声惊起栖在柏树上的麻雀。巧玲猛地回头，看见穿着深灰风衣的庄善军立在五步外，手里捧着一束白菊。他的鬓角添了霜色，额角的旧疤在晨光里泛着淡红，与康义颈间那道致命伤的位置惊人相似。

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在眼前闪现。康义摇摇晃晃撞开家门，胸前洇开的血迹比晚霞还艳。他最后的话混着酒气喷在她的脸上：“善军误伤……他不是故意……”

巧玲记得那天，康义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她也泪如雨下，而庄善军的母亲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请求他们的原谅。巧玲心里明白，这场悲剧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公安调查后，当事人也做了详细讲解，他们在酒桌上都有错误，是喝多了的误伤。善军父母请求康义父母及巧玲谅解，他们写了谅解书。善军最终被判了13年有期徒刑。

打火机咔哒作响，三炷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巧玲盯着香灰簌簌落在供碟里，心中思绪万千。她想起康义母亲总说庄善军像自家儿子，总爱往他们家送田里新摘的玉米。直到那天康义醉醺醺地说庄善军看她的眼神不对，巧玲与康义婚礼那天，善军在酒席上摔碎的青花瓷碗，把月光割成了碎片。

“四位老人……”庄善军顿了顿，“他们还好吗？”庄善军已经出狱两个多月，他无脸面对父母，更无脸面对康义的父母、还有青梅竹马的巧玲。今天是清明节，他特意从县城回来给康义上坟。

山风掠过碑林，带来远处杜鹃的芬芳。巧玲想起几年前的冬至，庄善军母亲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丫头，我代那混账东西给你磕头了……”巧玲心里也满是苦涩，她知道庄善军的母亲也是受害者之一，可她无法轻易原谅庄善军，也无法释怀这十几年来的痛苦。

“他们在山脚亭子里。”巧玲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草屑，“要去看看吗？”

庄善军僵在原地，墓碑上康义的照片正对着他。那个总爱勾肩搭背叫他“兄弟”的男人，此刻正以冰冷的微笑注视着他。供台上的苹果滚落一颗，在寂静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十三年前也是这样清脆的响声——酒瓶碎裂，康义捂着脖子倒下时，血珠溅在喜字未褪的窗花上。

四位老人互相搀扶着来了。康义母亲颤巍巍地拉着巧玲：“儿啊，军儿回来了……”老人的手在发抖，“十三年，你对我们不离不弃，我们知道善军曾经恋着你，我们希望你嫁给军儿……”

巧玲望着婆婆，泪流满面。她想起2001年的喜宴。善军笑着往康义胸口捶了一拳：“你小子比我强，也比我有福气！”金纸撒满康义崭新的西装，他满眼都是喜悦，深情地看着自己的漂亮媳妇。那时的巧玲穿着水红嫁衣，鬓边茉莉沾着善军敬酒时溅出的酒星子。三个一起长大的伙伴，在爆竹声里叠成乱麻。

善军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这13年发生了什么。

这13年里，媒婆如麻，公公婆婆也劝她改嫁，巧玲没有选择再嫁，她像女儿一样照顾公公婆婆，也悉心照顾善军的爸爸妈妈。在她的周旋与努力下，四位老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互相都释然了。他们四位老人征得巧玲同意，等善军出狱，就给他们办喜事。

善军母亲拉过巧玲的手，将一个银镯子套在她腕上：“这是康义妈给你的……”

镯子内侧刻着“平安”二字，是康义母亲的字迹。巧玲泪如雨下，十五年的委屈与痛苦在这一刻化作释然。她知道，康义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他们都能好好活下去。

晨雾散尽，阳光铺满整个墓园。巧玲望着远处的茉莉花田，洁白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曳。那些芬芳的花朵，是康义生前最爱的植物。她忽然明白，有些伤痛需要用时光来治愈，就像老银杏的年轮，一圈圈生长，一层层覆盖。

阳光洒在墓园的每一个角落，也洒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都知道，有些伤痛需要用时光来治愈，而有些爱，却能在时光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