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被遗忘的启蒙者：克里斯托夫·马丁·维兰德——德国文学的“隐秘桥梁”与当代启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谁是维兰德？——被歌德光环遮蔽的“魏玛第一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772年，魏玛这座小城迎来了文学史上的重要时刻。年轻的歌德怀揣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手稿踏入此地，彼时，魏玛已悄然成为德语文学的核心，而奠定这一地位的关键人物，正是时年近四十的克里斯托夫·马丁·维兰德（Christoph Martin Wieland）。</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维兰德堪称德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后世尊他为“德国小说之父”。他的文学贡献横跨多个重要领域，犹如一座坚固的桥梁，连接起巴洛克与启蒙时代。从1762年至1766年，维兰德全身心投入到莎士比亚戏剧的翻译工作中，凭借卓越的语言驾驭能力和深厚的文学素养，他成功翻译了22部莎士比亚戏剧，这一壮举使得德语世界得以首次全面领略这位戏剧巨匠的独特魅力。在此之前，德国读者对莎士比亚的了解极为有限，维兰德的翻译如同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为德国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激发了众多德国作家的创作灵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773年，维兰德创办了《德意志信使》杂志。在当时的文学环境下，这份杂志犹如一颗闪耀的明星，迅速成为狂飙突进运动的重要孵化器。狂飙突进运动倡导自然、自由和个性解放，对德国文学和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维兰德通过《德意志信使》，为运动中的作家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发声平台，发表了大量具有革新精神的作品和理论文章，推动了德国文学朝着更加自由、真实的方向发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766 - 1767年间，维兰德创作了小说《阿迦通的故事》。这部作品在德国文学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比歌德的《威廉·迈斯特》早二十年探索了“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的范式。在《阿迦通的故事》中，维兰德通过主人公阿迦通的成长历程，深入探讨了人性、道德、哲学等诸多深刻话题，展现了一个年轻人在复杂的社会和思想环境中不断探索、成长的过程，为后来的成长小说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范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但为何他被遗忘？**在19世纪浪漫主义思潮兴起后，文学审美发生了巨大转变。浪漫主义强调情感的强烈表达和对自然的崇拜，维兰德所秉持的“理性与感性平衡”的启蒙美学风格，在当时被认为“过于精致而缺乏激情”，难以契合浪漫主义所追求的热烈情感和宏大想象。到了20世纪，学者们在研究德国文学发展脉络时，常常将维兰德简单地归类为“歌德时代的铺垫者”，过度强调他对歌德等后来者的影响，而忽视了他自身文学成就的独特价值。直到近三十年，随着学界对启蒙运动复杂性的重新审视和深入研究，维兰德这位“隐秘的桥梁建造者”才逐渐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他的命运，恰似他在《阿布德拉城居民的故事》中所塑造的那个被庸众误解的哲学家：由于思想过于超前，他不得不等待时代的发展，让人们重新认识和理解他的价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一部小说，三重革命——解剖《阿迦通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若要深入理解维兰德的文学现代性，他的代表作《阿迦通的故事》是绝佳的研究样本。这部创作于1760年代的小说，以古希腊青年哲学家阿迦通的精神成长为主线，蕴含着深刻的思想内涵和创新的艺术手法，在当时引发了三重具有革命性的突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 心理深度的革命</p><p class="ql-block">在维兰德所处的时代，多数作家在创作时往往采用较为扁平的人物塑造方式，主要目的是通过人物简单直接地传递道德训诫。而维兰德则截然不同，他笔下的主人公阿迦通被置于复杂的思想冲突之中，在理性（雅典哲学）、欲望（叙拉古享乐主义）与信仰（德尔斐神谕）之间不断挣扎、反复撕裂。这种细腻且深入的心理描写，让阿迦通的形象跃然纸上，充满了立体感。文学史家埃里希·奥尔巴赫在其经典著作《摹仿论》中敏锐地指出：“维兰德首次将小说变成灵魂的显微镜——阿迦通的每一次犹疑，都是启蒙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自画像。”通过阿迦通内心的矛盾与抉择，维兰德生动地展现了启蒙时代知识分子在面对各种思想碰撞时的困惑与探索，使读者能够深入洞察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p><p class="ql-block">2. 叙事形式的革命</p><p class="ql-block">《阿迦通的故事》在叙事形式上极具创新性，小说嵌套了多重视角。除了主人公阿迦通的自述，还穿插了友人信件，甚至别出心裁地加入了“编者按语”介入叙事。这种独特的“元小说”手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常规，比斯特恩的《项狄传》更早地打破了“第四堵墙”，模糊了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德国批评家彼得·斯丛狄对这一叙事创新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认为：“维兰德的叙事游戏，解构了启蒙对‘绝对真实’的迷信——他暗示真理永远在多重镜面中折射。”这种叙事方式不仅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和可读性，更引发了读者对叙事本身以及真理呈现方式的深入思考。</p><p class="ql-block">3. 思想预设的革命</p><p class="ql-block">在思想观念上，维兰德也展现出了独特的见解。与卢梭提出的“高贵的野蛮人”观点不同，维兰德借阿迦通之口明确宣称：“人性本无善恶，唯教育塑其形。”这一观点具有强烈的颠覆性，它既否定了基督教传统的原罪说，打破了人们对人性本恶的固有认知；又对启蒙激进派所主张的性善论提出了质疑，使人们重新审视人性与教育之间的关系。这一思想预设为后来席勒提出的“审美教育”理论埋下了重要伏笔，对德国美学和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幽默：启蒙的另类武器——维兰德与东西方的隐秘对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维兰德在文学创作中还有一项被严重低估的宝贵遗产，那就是他独特的启蒙策略：用幽默代替说教，以反讽消解权威。在他的讽刺小说《阿布德拉城居民的故事》（1774）中，这一策略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在这部小说里，维兰德虚构了一座名为阿布德拉的希腊小城，城中充斥着伪哲学家和庸俗市民，他们的言行举止荒诞不经，整个小城就像一个荒诞的舞台，上演着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其荒诞程度堪比中国清代吴敬梓笔下《儒林外史》中的科举社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形成镜像：**在《阿布德拉城居民的故事》中，阿布德拉城的居民将驴奉为神明，仅仅因为它“沉默寡言显得高深”，这种愚昧无知的行为与鲁迅在《阿Q正传》中所刻画的“精神胜利法”下的愚昧狂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深刻地揭示了人性中的弱点和社会的荒诞。然而，维兰德的笔触又有着独特之处，他更接近王小波的黑色幽默风格。当城中智者试图用理性的光芒揭穿这些荒诞的谎言时，却反被民众指控为“破坏和谐”，这种充满荒诞感的情节设置，在幽默中蕴含着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让人在捧腹大笑之余，不禁陷入对人性和社会现象的反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德国学者托马斯·曼曾精辟总结：“维兰德的笑声中藏着两把刀——一把剖开蒙昧主义的脓疮，另一把却刺向启蒙者自身的傲慢。”维兰德的幽默并非单纯的搞笑，而是一种有力的思想武器，它既能尖锐地批判社会中的愚昧和无知，又能警醒启蒙者不要陷入自以为是的傲慢之中，始终保持对真理的敬畏和对自身的反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为何今天的中国需要重读维兰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位生活在18世纪的德国作家，其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困境与洞见，竟意外地与当代中国的精神图景高度契合，为我们提供了诸多宝贵的启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 启蒙的未完成性</p><p class="ql-block">在当今中国社会，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科技的日新月异，“理性”在一定程度上沦为工具主义的计算，人们过于注重效率和利益，而忽视了理性背后的人文关怀和价值追求；同时，“情感”也被消费主义所裹挟，成为商业营销的工具，失去了其原本的纯粹性和深度。维兰德所追求的“优雅的启蒙”（graziöse Aufklärung），即理性与感性的平衡，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更加审慎、全面的现代性方案。它提醒我们，在追求物质进步的同时，不能忽视精神世界的丰富和完善，要努力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找到和谐共生的平衡点。</p><p class="ql-block">2. 知识分子的精神突围</p><p class="ql-block">《阿迦通的故事》中主人公阿迦通从书斋走向现实的历程，与今天中国年轻人在社会中所经历的从“内卷”到“躺平”再到“寻找第三条路”的挣扎有着相似之处。在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中，年轻人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内卷”让他们身心疲惫，而“躺平”又只是一种暂时的逃避。维兰德给出的答案是：在行动与沉思之间，保持永恒的辩证。这意味着年轻人既要积极投身于社会实践，通过行动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又要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在沉思中不断反思自己的行为和社会现象，从而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p><p class="ql-block">3. 幽默作为抵抗</p><p class="ql-block">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每天都被海量的信息所淹没，但其中很多信息缺乏真正的意义和价值，导致我们陷入一种意义匮乏的困境。维兰德式的反讽，既不陷入绝望的悲观，也不走向犬儒主义的消极，或许能成为我们穿透这种虚无的有力武器。正如他在《金镜》中所写：“真理必须披上玩笑的外衣，才敢走进人群。”幽默和反讽能够以一种轻松的方式揭示社会的荒诞和问题的本质，让我们在面对复杂的现实时，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乐观的心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五、延伸指南：进入维兰德世界的三条路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 入门：《阿布德拉城居民的故事》（讽刺小说入门，易读性高）：这部小说以其荒诞幽默的情节和简洁明快的语言，非常适合初次接触维兰德作品的读者。通过阅读它，读者可以轻松领略维兰德独特的幽默风格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快速进入他所构建的文学世界。</p><p class="ql-block">2. 进阶：《阿迦通的故事》（搭配译者注与导读，关注心理描写）：作为维兰德的代表作，《阿迦通的故事》具有较高的思想深度和艺术价值。阅读时搭配译者注和导读，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中复杂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叙事技巧。同时，读者应着重关注小说中对人物心理的细腻描写，感受维兰德对人性的深刻洞察。</p><p class="ql-block">3. 深研：《奥伯龙》（诗体小说，对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奥伯龙》是维兰德的一部诗体小说，其语言优美，富有韵律。将它与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进行对比阅读，可以从不同角度深入探讨维兰德的文学创作风格以及他与其他文学巨匠之间的联系和差异，适合对维兰德作品有一定了解并希望深入研究的读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结语：桥梁的复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30年，本雅明在《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中写下了一句富有深意的话：“被遗忘的作家如同废弃的桥梁——当洪水淹没常规道路时，人们才会发现它的价值。”在今日中国，当“启蒙”一词被随意滥用为空洞的口号，或者被贬斥为过时的概念，当精神成长被简化为功利的“成功学”或虚幻的“灵修鸡汤”时，维兰德这座被遗忘已久的“旧桥”的复活，显得尤为珍贵。它或许能引领我们更加从容地跨越时代的洪流，抵达理想的彼岸。在那里，没有简单粗暴的非黑即白的答案，唯有在理性与诗意之间，不断寻找人之为人的微妙平衡，实现精神世界的丰富和升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本文引用文献：奥尔巴赫《摹仿论》、托马斯·曼《德国与德国人》、彼得·斯丛狄《启蒙与反讽》）</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