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岁月长歌（六）

简洁

幼年丧母；老父亲惨死在日本兵的刺刀下；哥哥被抓走做劳工一去再没音信；婚后受尽后婆母的刻薄和妯娌们的不善；一年中接连失去12岁的儿子、9岁的大女儿和7岁的小女儿；丈夫背地另娶女人生子；晚年见到了毛主席……

谨以此文,纪念一生受尽苦痛的姥姥和那个时代背景下不幸的女人们。

七

一晃，母亲和舅舅六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

彼时，姥姥做了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要送两个孩子到大城市的正规学校去读书。

消息一传出，如同在平静的前后院里，投下了一枚炸弹。

太奶奶谁来照顾？几十亩农田如何打理？一家人的花销怎么办？等等等等。

对此，姥姥不言不语不反驳不回话，没有丝毫改变的意思。

太奶奶立即召回了在天津工作的姥爷。

对于姥姥的决定，姥爷也是万般地不同意。没想到，日常几乎没有脾气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男人做主的姥姥，在此问题上却一反常态，无论姥爷怎样劝说，甚至拍桌子瞪眼睛，姥姥竟是软硬不吃。

无奈，最终在同族当家人的参与见证下，三家人平分了农田。姥爷承诺，太奶奶与兄弟媳妇和其子的生活费用，以及家里雇工的一切开支，均由自己承担。姥姥则表示，春耕秋收时节，自己会在城里和乡下两头照应，要为太奶奶养老送终，为遗腹子侄子操办婚事迎娶媳妇......

事已至此，太奶奶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乡下的诸事办理妥当，姥爷返回天津，在河西区桃园村附近，购置了建有四间平房的宽敞独门院落，将娘仨接了出来，送母亲和舅舅，到离家不远的浦口道小学读书。

（母亲年少时的影像）

（舅舅年少时的影像）

　　（姥姥唯一留存于世的影像）

离开了尖酸刻薄心性不善的婆婆，离开了妒忌计较搬弄是非的妯娌，在属于自己的一个独门院子里，每天给一双儿女精心地洗衣做饭，待孩子们上学离家后，姥姥也是从不歇息，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整个院子，收拾得窗明几净，桌椅板凳擦试得一尘不染，一盆盆花草，打理得竞相争艳，还在院子里种了棵海棠树。隔三差五，姥姥都会将一家四口人的被褥抱出，搭在院子里的绳上晾晒，手里拿个扫床的笤帚，将被阳光晒得蓬暄起来的被子，从上至下一遍遍地扫了又扫，反反复复拍拍打打。

在晾晒的被子中，有两床被面是丝绸质地，一床是淡淡的肉粉色，一床是浅浅的藕荷色，这是进城之后，姥姥精心挑选购买布料后一针针缝做的。自与姥爷结婚后便常年分居，现在终于团聚了，可以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过日子了，这是只有在夜深人静睡不着觉时憧憬的事情，现在竟变成了现实，有时，姥姥也在心里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与乡下的日子相比，姥姥觉得，这里没有那种阴冷和晦暗，没有整日的提心吊胆，没有那些怪怪的言语，更不用日日瞧看所有人的脸色。最重要的，是没有了终日担心一双儿女再遭不幸。在这里，每天的阳光是暖暖的，心里是轻松舒坦的，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就这样，日子一晃过去了数月。

时间一长姥姥感觉，姥爷有些不太对劲，比如说，经常不在家里过夜，总是推说事情多，公休日也常见不到人影。

后来，经多方打听证实了心中的担忧，数年前，姥爷在天津另娶了女人，还生了个小母亲几个月的女孩。

不能饶了他！这些年你在老家伺候老的伺候小的，他倒好，背着家里背着你娶二房，太没良心了！

一些熟人，替姥姥抱打不平，还想出了一些整治姥爷的办法。

姥姥呢？看上去像是波澜不惊，既没动怒，也没打闹，更没要死要活去上吊，甚至都没当面与姥爷理论一番，每天一如既往，精心地照料两个孩子。

（中年时的姥爷）

事情传到了姥姥的胞妹、我姨姥姥的耳朵里。

姨姥姥，是个高身材长着一双出奇大脚的女人，火爆脾气大嗓门。

赶到姥姥家，见姥姥那副平静的样子，一下子就喊了起来：你说你，从打进了他们老刘家，这些年受气受累你都忍着，说是为了家，可他倒好，背着你在外娶小，你还忍着不言声，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

姥姥任妹妹又喊又闹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会儿，默默地站起走到桌子旁，颤抖着手，打开暖水瓶的木塞，倒了杯可口的温水，放在姨姥姥跟前，微微地皱着眉，看着妹妹。

姨姥姥喊了一通，见姐姐仍是默不作声，端起水杯，一扬脖子喝了个精光，噹地一声，将杯子狠狠地墩在桌子上。

你可是说句话呀!姨姥姥冲着自己的姐姐喊道。

姥姥看着妹妹轻声地说，让我怎么说呢？这些日子我也是思前想后，觉得这事吧，也不能全怪他。你想呀，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长得精神挣得又多，又是那么个岁数，我不在身边，他找个女人也是情理中的事。再说了，那时我们的仨孩子都没了，就觉着一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呀，他又娶一房生个孩子，也算能有个后了。你说，怨呀打呀闹的，能有啥用？能把他的心打回来吗？

说完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听了姥姥这番话，姨姥姥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其实，她最担心的，是老实的姐姐，得知丈夫在感情上背叛自己之后，精神上再受刺激。

一个女人，面对种种苦难，能有如此心态，原由也许并不是修炼和淡然，而是对残酷生活的无奈，是为保全两个无比珍爱的孩子，所作出的忍让和痛苦选择。

所幸的是，乖巧懂事的一双儿女，在学业上知努力求上进，特别是我的母亲，每每考试，在全校的排名中非一即二，这在一定程度上，给姥姥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以很大的慰藉。

然而，似乎已然平静且看到些许光亮的生活，并没由此铺展下去。

此文在刊物发表时的题目为《姥姥》，制作美编时将题目修改为《姥姥的岁月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