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追思——母亲

大智路

　　

一支小曲的联想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电视中的一首江南小调，竟让我热泪盈眶。

我似回到儿时，当知道娘会唱我在学校里刚学会的这首歌时，那种兴奋与激动。

　　我想我娘了，娘当时也就30多岁吧。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有中师文化的妇女也算得上“高知”了，可她在这个家里却被看做傻瓜。

这位年轻寡居的大少奶奶，严格地遵循着“三从四德”，却是全家眼里的老妈子，没有地位和基本权利，甚至她的亲生女儿都认为她碌碌平庸。

　　夫妻中的未亡人一般都面对更多的责任和痛苦，而母亲选择了承担和坚强。

她尽心侍奉公婆，善待小姑小叔，抚养独生女儿，认真承担她在大家庭中的责任，逆来顺受，从无怨言。也因此换来了亲友对我的关爱。

　　当我知道娘会唱这首歌时，我是何等的兴奋，甚至相当自豪。我高兴地告诉所有人，我娘会唱我在学校学会的歌。我一遍一遍地让娘和我一起唱。那时她一定也很高兴和欣慰吧。

　　1958年母亲在街道干部的帮助下，走出家门参加了工作。虽然母亲因此被家庭冷落了好几年，生活过得十分艰辛，但是她毕竟以不同于父亲的方式得到了解放和解脱，以“独立的人”出现在社会上，全面地享受了人生。

她感到社会的温暖，她感谢共产党、感谢社会主义。母亲把感动和感激化为行动，尽管是一名粮店的售货员，但她认真工作、诚心待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她的宽厚善良在同事和顾客中有口皆碑。

　　母亲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知书达理，写一手好字。她正直豁达，善良贤淑，虽然受了很多苦，但从未听到她怨恨过什麽人，她念念不忘的是在她困难时别人给她的帮助，而且常为自己不能回报而自责。

母亲生活拮据，但她把钱财看得很淡，对名利也没有任何欲望。她从没为家产的分配不均而觉得不平，尽管她什麽也没得到。在这个家庭中，母亲可谓两袖清风一尘不染。

母亲一生最自豪的莫过于自己有收入，不依赖别人生活；她最厌恶的是占别人的便宜，特别是占公家的便宜，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可别沾公家的”；她一生遵循的是“忘我”与“利他”。

　　娘曾经保留着她小学六年级时的小楷作业，那清秀的字迹不经意地透露出她的风骨与底蕴，似乎也表达着她的隐忍与坚强。

我把它装裱成册页保存起来了。

　　也许，我就是娘唯一的希望和寄托，而我却在她身后若干年后才有所觉悟。其实，为娘争气的潜意识，强化了我性格上的争强好胜和行动上激进地跟随潮流。

　　1968年，我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虽有一腔热情，更多的是想逃离当时压抑的环境，全未顾及相依为命多年母亲的感受。

娘在我面前似乎不很在意，忙着为我打点行装。临走之前的那天夜里，我一觉醒来，发现娘用手抚摩着我的双臂在默默地流泪。当时我心里也很难受，但装着没醒。

直到我有了女儿，做了母亲，我才体会到我娘当时的心情。

　　听亲友们说，我走之后，孤寂的母亲心情和身体都不太好，经常落泪。生病时，夜里睡觉不敢脱衣脱鞋，恐怕“醒不过来”给邻居添麻烦。这些事母亲一直也没对我说，但我知道，母亲还是为了我，在身心上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在那个突出“舍己为人”的时代，我“忧国忧民”地奋斗着自己的理想，却舍掉了娘的感受和需求。眼泪止不住地涌，心也阵阵地痛着，痛娘的不易，恨自己的自私无情，满满的自责与羞愧。

虽然娘过世后，我也曾将报恩放在家族中其他长辈的身上，以修补缺憾，体味行孝的感觉。尽管有过短暂的幸福感，但是很快就陷入更深的愧疚，毕竟这不是我娘。

　　母亲见素报朴，少思寡欲。很少给我们提要求。但她曾几次提出，她过世后在骨灰盒里写上父亲的名字。

由于家族坟地消失，父亲的遗骨无法找寻。这是母亲的心病。

后来我们在寝园买墓地，按衣冠塚安置父亲，与母亲合葬，完成母亲的心愿，让孤寂42年的父母同室共寝。

　　娘去世前的十年里，虽然我们一直尽心照顾她，但有时也因工作学习紧张表现出不耐烦。可能娘的倔强传给了我，我很少对她说温柔抚慰的话，这也许正是她渴望的而我未能做到的，但她从来没有责备过我。

“子欲孝而亲不在”，留下的只有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凡在工作上取得成绩和荣誉时,我都不愿意接受, 也实在高兴不起来。总有一种以不孝母亲为代价的内疚与沉重，后知后觉真的很虐心。

　　但母亲毕竟使母亲，自她仙逝后，多次在梦中，我得以与从那个世界回来的母亲交谈交流。她抚慰我提示我，使我有诉说和忏悔的机会，减轻了我心灵的伤痛。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世界是否存在，我娘是否真象梦里那样安宁顺遂，但我坚信她一定会幸福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在那个世界里一定会得到追加与补偿。

　　娘离开我们37年了，那时的生活条件远不如今天，我们也没有此时的闲。现在每每惬意生活都会想起娘——如果她能和我们一样享受该多好啊！

也许娘一生受的冷漠太多，所以对我从来没有太高的要求，也很少提出她自己的需求，她总是很满足。

在进入暮年后，身体虚弱的我才体会到，人在这个阶段，除了饮食起居的温饱之外，还会有其他的需求，这是我当时感受不到的。我内心的愧疚与自责是无法释怀的，我无颜面对娘的宽容与善良。

人往往是后知后觉的，可有些事，一旦觉悟则陷入无法弥补的懊悔，这是无药可治的伤。

　　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我对女儿的要求，不仅是我的需求，更是一种本能，是怕她将来有我这样的遗憾和懊悔。

舐犊之情与生俱来，不过是下意识的自我行为，对方不一定理解，就像我当初一样。也许我多虑了。

娘不善言辞，对我要求不高，也很少说教。也许她相信我有觉悟的那天。明了事理是觉悟，无法弥补的懊悔是报应。

儿女自有儿女福，顺其自然，是大智慧。我娘才是真正的智者。

　　初稿摘录于《每日一得》

乙巳清明

补充整理成文做美篇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