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悠然见薪

<h3><br> <br><br> <br> 农历二月初三午后,蛇年的第一场大雪如约而至,雪片被强烈的北风裹挟,上下翻飞,左飘右荡,灰白了整个天空。我立在窗前,远眺只剩一抹曲线的群山,仿佛又看到穿戴一新的妹妹静静仰卧着,清晰而朦胧,真切又虚幻。<br> 从今年元旦起,妹妹因癌症再次转移和重度坠积性肺炎,先后住进省、市三家医院,并最终被送入危重症ICU。在那些揪心的日子里,我频频跑医院找大夫托亲友,祈望妹妹能再次转危为安,心力交瘁,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她不同时期的样子。<br> 父母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个,各差两岁,妹妹居中。儿时的妹妹活泼好动,嘴甜,不认生。妹妹两岁多时,赶上灾荒年,家里粮食定量不够吃,保姆张娘娘带她回宁阳老家住了半年。回来时妹妹晒得黢黑,可小脸胖乎乎的。娘娘对我父母说,这丫头可泼辣了,整天跟着大人满地里跑,吃起地瓜没个够。妹妹三岁后父母又送她回章丘农村爷爷奶奶家待了一阵儿。对门住的曹爷爷有杆猎枪,常哄着邻居孩子打麻雀等。妹妹听大孩子说麻雀好吃,便趁人不注意,把只刚打的麻雀塞进嘴里,弄得满嘴血和羽毛,被村里人传为笑谈。<br> 妹妹上小学那年,差点成了叔叔的女儿。叔叔解放初参军,婚后一直没孩子,父母按习俗商量把我过继给叔叔。那年暑假母亲带妹妹送我去叔叔部队驻防的大钦岛,从蓬莱坐船途中遇上风浪,娘仨吐得昏天黑地。上岛后妹妹一提坐船就摇头,我见小岛弹丸之地也打了退堂鼓。就这样阴差阳错,妹妹代我被留下。母亲和我离开后妹妹只哭了一场,便很快适应了海岛生活,跟叔婶处得如亲生。邻居阿姨几次撺掇她改口叫爸妈,天真的妹妹回家去问,叔叔笑着未置可否。自来熟的妹妹像只快乐的小鸟,放学后经常在宿舍区走东家串西家,叔叔阿姨们都喜欢她。如不是1969年叔叔突然被按复员退伍,分去偏僻的垦利黄河农场,妹妹真就跟着叔叔了。<br> “文革”中父母带我们兄妹被下放到鲁西平阴县孔集公社,先后在两个山村生活了三年。由于水土不服,我常浑身起满疙瘩和水泡,又疼又痒,中西医都没能除根。而妹妹几乎没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像棵茁壮的禾苗。如此一反一正,妹妹的身高逐渐超过我,不少乡亲还以为她是姐姐。<br> 下乡不久,妹妹就能帮母亲拉风箱烧火、熘干粮、打棒子面粥等。星期天我们无偿去生产队劳动,割草、翻地瓜秧、拾麦穗、掰棒子等,妹妹都干得有模有样。我们在孔集村住在半山腰,吃水要到山下井里去挑,相距四五百米,爬坡十分辛苦。我和妹妹见状,让父母又买了两个半大水桶,也学着去挑水。不到一个月,妹妹挑着水已走得又快又稳,而我还是挑一路晃撒一路,实在尴尬。<br> 下乡后的第二个春节,父亲在报社的老同事宋伯伯去看望,临走为我们在租住的石屋前拍了张全家福。父母居后,我们兄妹仨在前,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右手握红语录本挎在胸前。我站在妹妹右侧,带着厚厚的棉帽子,身高勉强与她差不多。<br> 妹妹中学毕业后按政策本可以留城,却主动报名下乡当了知青。高考制度恢复后,按妹妹的意愿想考文科,可被批“黑秀才”折腾怕了的父亲,担心孩子重蹈自己覆辙,坚持让她报理科。妹妹一再央求父亲也不松口,只好于1978年考上一所省属本科工业大学,可仅上了一个多学期便因不喜欢而厌学,心情抑郁导致身体每况愈下,甚至破天荒地以逃课方式予以抵触。焦急的父母配合校方多次做妹妹的工作无果,只好妥协,费力将她转入一所刚恢复的师范专科学校英语专业,毕业后做了名初中教师。<br> 经过此番挫折,妹妹的性格变化明显,与少年时几乎判若两人,下班后除了做家务,就是抱着书看或写她的教案,很少与家人交流。只有在学校讲台上她依稀还是原来的样子,口齿伶俐,旁征博引,循循善诱,深受学生喜爱。不几年,她所任课班的英语成绩在全校同级脱颖而出,逐渐在全区也名列前茅。其后妹妹又拿到全省自学考试英语专业本科文凭,指导她的山东大学老师评价她的毕业论文:“非常之好。一个普通中学的教师,能对学生做出那么多事情……真希望人人都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妹妹的勤奋敬业和优异成绩,得到师生广泛好评,被评聘为该校首批高级教师。<br> 我和妹妹前后脚结婚,两人的孩子也仅差八个月。我儿子上幼儿园前基本在爷爷奶奶家,而妹妹的公、婆还上班,女儿只好自己带。她刚休完产假就把裹着孩子的“蜡烛包”绑在背后,骑车上班,课间休息匆匆跑去喂口奶,学校很多女同事都帮她照看过孩子。星期天妹妹带孩子回父母家,每次自行车上都挂满大包小包,父母看了心疼却没办法,只好在经济上尽量多帮她一把,可大多也被她推辞。妹妹婚后与父母交流不多,却不妨碍她孝敬,再忙再累也经常回家看望。尤其父亲因突发心脏病去世后,妹妹陪伴母亲最多,寒暑假更几乎是全陪。母亲生病几次被她接到自己家,无微不至的照顾。<br> 在妹妹平凡甚至琐碎的生活表象后,书香浸润丰富着她的精神世界。自参加工作后她的图书馆借阅记录一直没停,直至这次生病卧床,依然让孩子代她去借书。她的藏书中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以及汪曾祺、王小波、史铁生等人的作品。妹妹对许多时事和事件有自己的见解,但往往沉默甚至漠然,在学校也只参与和教学有关的事,视职务和荣誉为身外之物。即使对个人生活、婚姻、家庭,妹妹也有自己的思考和抉择,纵然结果一地鸡毛也淡然处之。我知道沉默或许是她对世事的妥协,绝不随波逐流却是妹妹的底线与寂寂无声的抵抗。<br> 在我眼里妹妹生活得很累。出嫁前她以父母为中心,婚后丈夫、孩子在前,在学校学生是最重要的,退休了又亲手把外孙拉扯到上学。无论面对家人、学生还是同事,她总把自己放在低处,宁愿自己吃亏吃苦甚至受委屈,也尽量不让人说出一个“不”字。或许妹妹正是由于在与他人关系上过于自律,所以才想在只涉及自己的事情上能自我做主,包括面对生死的抉择。<br> 妹妹这次所患癌症,在四、五年前已有症状,可她一直瞒着包括女儿在内的家人,只在药店买些消炎和止疼药。2022年7月病灶处溃破,女儿发现后逼她去医院检查,确诊癌症已是三期,但她依然厉声制止女儿告诉我们。在网络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妹妹早应该知道了自己所患病症,可她仍选择不动声色地隐瞒,不去治疗,心中一定滚过惊雷、袭过暴雨,这该要多大的勇气和决断。<br> 在我们夫妻和弟弟的耐心劝说,以及外甥女以泪洗面的央求下,妹妹又一次改变初衷,顺从了家人,同意去医院治疗。可惜已经晚了,在两年五个月时间里,妹妹虽做了化疗、手术切除、放疗、口服靶向药、脑室分流手术等治疗,体重从九十多斤掉到七十多斤,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却依然没能阻止癌症的侵蚀。<br>  假如说妹妹的内敛、隐忍和顽强,成就了她往日的工作业绩,但也正是在这些方面的过分苛求,和对癌症的片面认知,让她错过了早期发现诊治的最佳时机。我私下生过妹妹的气,埋怨她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可我真得理解妹妹,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吗?<br>  屡次被报病危的妹妹,在医生护士全力救治下,挺过了春节,熬过元宵节,又迈出了正月。她的生命之火一点点暗淡,渐渐陷入昏迷,却仍无意识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让生命终结离过年更远些。我最后一次去ICU看妹妹,叫她已无回应。看着妹妹发暗虚肿的面容,我眼里已没了泪水,心中五味杂陈,涌现出无数个假如、假如……<br>  妹妹故去的那天是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夜色里的殡仪馆空旷寂静,四周不时炸响鞭炮和礼花。按有些地方的习俗,亲人故去要放鞭炮和礼花,以敬天地驱鬼魅告亲友。济南没有这习俗,可我心里觉得它们就是在为妹妹送行,有了这些响动和亮光陪伴,妹妹西去的路上该少些寂寞罢。<br>  <br><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