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年军报说我是“爆破勇士”,爆破敌人三个暗火力点,并在火线入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可是报纸吹的哦。很侥幸的一次赌博,我赌赢了。赌注是一条年轻的生命。那年我二十三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时爆破手身上只有两件爆破器材,4枚手榴弹。为了便于行动,指挥员决定我们不带枪和子弹,轻装上阵。当年报纸说我爆破三个火力点,有时候数字可说明不了什么。我用爆破筒炸了第一个掩蔽部,没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好大一个掩蔽部。 必须干掉她,不能让她复活。十公斤梯恩梯的爆炸力本来足够把顶给掀开来,但没塌,我估计里头有条坑道,空间可以消耗部分能量,回头我又把炸药包也给用上了,才把她弄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打光身上所有的家伙。手榴弹是用来开路的,早就甩完了,那关头一百个手榴弹都不够用,突入堑壕,每个转角都要投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爆破成功,烟尘冲天,我大声喊冲。后面的战友看我活灵活现的,纷纷把家伙传给我。别人只管递家伙,而我也只顾的炸,看到什么炸什么,管它什么火力不火力的。我甚至炸了一个粪坑,屎尿全飞到天上去。小时候调皮,把鞭炮插在牛粪上一点,牛粪喷开去,喷到小姐姐的花布衫上,那次好挨了母亲一顿板。4号高地这一仗我爆破过的炸药到底有多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军胜利了,终于攻占了山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事后记者采访我,那时少不更事,仗是大家打的,为啥只写我一个?就要扬名立万了我还老大不情愿呢!他问我连续爆破成功,到底炸了几个火力点?记者喜欢算数可我没数过,那时刻慌慌张张的,我真的记不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硝烟吸进肺腑,血液奔腾着,人有几分喝醉的症状,像是发了疯,忘了死亡忘了危险,仿佛只是在玩。仗打下去,你才发现,这是一种战场心理变化,完全没了恐惧,没了害怕,痛快,刺激,过瘾,动作也变得无比灵敏。我知道自己很有些嚣张,连掩蔽自己都懒了。有一个爆破差点把自己也给埋了,战友把我扒拉出来,还以为我死了,一个劲地推我喊我,我装死不应,又冷不丁一笑,又把战友给乐了个半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这辈子再没有花过一分钱买烟花爆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什么英雄,只是早一些从战场恐惧中镇定下来。三班机枪副射手赵基远是个好兵,他端着机枪攻上来。一招手他就向我靠拢,我身上已经没了武器,正在兴头上,我干脆抢过他的机枪,我们沿着敌人的堑壕一直攻,把枪管打得滚烫,我抱着机枪跳出堑壕,嘴巴碰到枪管,上唇挨着下唇,给烫起一个大泡,像个鸡蛋那么大。什么都顾不上的,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向阵地纵深杀去。赵基远一个又一个的给我换弹匣。我们看到一个洞口趴着一个死人,半身埋在泥土里看不着脸,只看到一头黑黝黝的头发,赵基远就在一旁看着我,我用机枪猛扫,硬是把那尸体扫得翻过身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这不算是杀人,人是给炮炸死的。山上的老鼠也被炮给震傻了,抖嗦着挤成一堆都不知道躲人了,我也给它们一通扫射,战争没有放过这些小生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个阵地上,越南兵还养着鸡,我们从没见过鸡有这么傻愣的,挤成一堆,动也不动在那发抖,我用枪管拨弄它们,那些傻货甚至也不挪步,那眼神就跟求饶一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步兵山地进攻作战,关键是突破前沿,剩下来的就是砍瓜切菜,你砍我砍,每个人都变得英勇无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副班长刘虎城捣了一个地库,搬出几十箱地雷立下战功,那地儿和我不在一个方位上,我没遇见那地库,早遇上我,一包炸药送上西天就免得搬来搬去那么麻烦。战场上总会有些学雷锋的好人好事。好人好事我一贯做不来。1979年2月17日,漫长的一天中,你记住一些细节,但更多的细节是记不住的,砍砍杀杀这个过程也记不了那么多,直到和另一面攻上来的兄弟连队会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打光赵基远身上的子弹,转一圈又到突破前沿的地方,兄弟连队的人在我爆破过的坑道口挖出一挺重机枪,有护盾的那种,他们抓着枪管往外拖,结果护盾卡在烂泥里,他们又用小铁揪去挖。我嚷嚷,这归我,这归我,是我爆破的。但他们人多。人们攻上山头,所向披靡的火气都很大,而我,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武器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们斗志昂扬,因为死神已经被我们战胜。人们到处鼓捣,有时是一挺机枪,一箱弹药,有时是一具死尸,我们会站下来和它们对视,想象十分种之前它的凶狠。这片冒着热气的山顶上,到处是裂开的洞穴和窟窿,一个个坍塌的工事张着丑陋大口,死人都是焦糊糊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阳下山的时候,上面说敌人可能要炮火报复,连队撤下来。天色渐黑,但山道依稀,我空着两手走下山,身上空空的象个输光的赌徒,一路碰到连队的人,递水递烟的,战友们投给我最崇敬的眼神,老兵姚汉金是先我入伍的老乡,半道上遇上到我,我说老头,我还活着。姚汉金老不相信的打了我一拳,看看我是人还是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一仗我们给伤了几个人,副连长彭运生伤到脑袋,包扎后坐在路边等担架,我向他要了一根烟。这一仗使我威信大增,我都可以直接向干部要烟了,我身上啥都没有,卫生员余斯喜也是我老乡,这一天他抢救很多伤员,身上血迹斑斑。我吞进太多的浓烟,又口渴又头疼,烫伤的嘴又不算战伤,下不了火线。卫生员给了我一些药,可是没有水,还找不到我自己的装备。出发前是本着有去无回的,现在找不回东西,更显得很滑稽。三班的陈亿生被宣布阵亡了,他的东西被扔在担架上,我拿了他的水壶和饭碗,心想他再也用不着了。后来我找回自己的装备,枪支弹药,挂包水壶,雨衣铁锹防毒面具,看着自己的东西,看着陈亿生的东西,有种恍若隔世的虚幻。战友之间,立不立功没人在意,死与不死有人在意,可是连队马上就宣布我立功了。半夜里我还在哨位上,班长特意爬过来告诉我的,他们还给我火线入了党。班长要我严格要求自己,争取做一名合格的党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月光,白雾,战争第一夜。一个余悸未消的夜晚,隐隐中有种咸咸的甜味,他们说那是血腥和火药混合的味道,有人说是尸体的味道,我只知道这是战争的味道。这一天变化如此之大,使人觉得好象过了一百年。可这仅仅是第一天,要活命,还得拼命,不过我没想得更远,疲劳吞噬一切念头,雾霭掩盖一切凶恶。脚下有座村庄,白雾茫茫的只看到屋顶,树梢。我判不定防御方向,只感到夜里的寒冷,我穿着雨衣,据枪蜷缩,想象着明天的太阳,染过鲜血的太阳,会是怎样的鲜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真够漫长,充滿偶然性,宿命,荣誉与荒诞。战后有一天,陈亿生突然从医院回来,一个宣告死亡的人又回到我们中间,其实也没什么惊奇,一切充满偶然性,生的死的,就那么回事。我没被战争毁灭,却跟死了一样躺在功劳簿上骄傲自满,没能为党和人民多做贡献。人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欲望活着,偶尔,也会为信念,为荣誉站直身体。这样的人生,我无法评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