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脚底的伤疤

云南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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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刚染红窗台，保鲜盒里的宁波汤圆还沁着水珠。晚七点四十分，电话铃突然撕裂了春夜的平静。花生馅的汤圆终究没能等到它的食客——父亲走了，就在清明前夜。

　　这个从宁波田埂走出来的读书人，脚底永远留着插秧的伤疤。五八年秋天，邮差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稻田时，父亲正弯腰补着被牛踩坏的田埂。爷爷抱着那张纸在秧田里哭得浑身发抖，泥浆糊了满脸。后来父亲总说，绿皮火车载着他从钱塘江到滇池畔那三天两夜，比前半生走过的田埂还要长。

　　在昆明设计院的绘图室里，苏联老专家的烟斗总冒着蓝烟。父亲的中华铅笔削得只剩铜皮包裹的笔头，三角尺的磨痕深得能卡住指甲。我幼时最怕饭桌上掉饭粒——必定要捡起来吃掉，就像他绘制水电站图纸时，连0.1毫米的误差都要用刀片刮了重描。

　　十一岁那年为追《庐山恋》的张瑜，我猫着腰溜出教室。刚摸到电影院红墙根，就听见父亲炸雷般的宁波腔。他攥着解下的皮带追过二条街，牛皮扣子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至今还在我耳膜上震颤。

退休后的蓝布衫总散发着奶香。那辆铃铛锈死的永久自行车，成了幼儿园门口最准时的"校车"，女儿说只要听见"空空"的咳嗽声从巷口传来，就知道公公胸前的口袋里焐着温热的奶瓶。她趴在微微驼背的蓝布衫上，发梢扫着车筐里晃悠的菜篮子。

病魔把这副脊梁压成弯月时，他还在惦记着以前清明要给孙女腌咸鸭蛋。昨夜摔倒时，枯枝般的手里还攥着半把南瓜子——孙女儿最爱磕的零嘴。换寿衣时，我数着他脚底交错的疤痕，像抚过老家那些灌溉了四代人的田埂。

　　供桌上的汤圆渐渐凝了水汽，父亲再不用赶清明时节的远路了。滇池的晚风穿堂而过，恍惚又听见那辆永久自行车的链条声，叮叮当当碾过四十载光阴。

文字：云南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