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知不觉，父亲已经走了四十三个年头了。目睹这个数字，心里竟然是十分不相信。有这么长吗？印象应该是没有的，平时总是觉得没有多长时间呢。因为很多的时候，忙着什么或者不忙清闲得发呆愣神时，父亲总会不打招呼就出现在脑海里或眼前。</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1963年，我刚满8岁。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喝光了一碗木薯粥(木薯粉与大米混熬而成)，端着碗又要去盛，瞥见秉性刚烈的父亲坐在炉灶前，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瞪我。我瞄一眼锅里的粥少得快要见底了，而他与母亲都还没端饭碗。我胆怯了，犹犹豫豫地站在锅旁，不敢再盛。</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父亲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迟疑的样子，从喉咙里发出浑厚的嗓音鼓励我: “盛呀！再吃一碗！”他见我只盛了半碗，又说: “盛满！”用手指着姐姐和弟弟，异常严肃地说: “尽管现在喝粥都有困难，但吃饱才能长力气，就是有天大的困难，喝粥，靠我的力气也要你们能喝上饱！”</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毕竟从盼望吃粥能吃饱都成了奢望，我将那盛满一大碗木薯粥吃下去了。为了报答父亲少见的慈祥与爱，还强吃了半截烤熟的木薯。尽管肚子撑得够受，但心里感到温暖与幸福。</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发现，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真实的慈祥，一种殷切的期望，一种勤劳朴实，一种遮风挡雨，一种深邃的爱。</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九岁那年，最小的弟弟出生，我刚刚上小学二年级。一家六口人，父亲在异地打工，母亲体弱多病，还得去下地干活。三年一连串自然灾害，让后来两三年的生活一蹶不振，家徒四壁，穷困得叮当响。</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父亲第一次探家，是在春节前夕。父亲攒了两百多块钱，还了母亲借的债，剩下不足八十元钱。</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是怎么过的日子？啊！我离家时就千叮咛万嘱咐，日子紧巴也不要轻易去借钱！可你却借了这么多债，我养活得起吗？”父亲坐在桌子面前，对着母亲怒不可遏大声吼道。当着我们的面，粗糙的大手将桌子拍得啪啪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对母亲发出这么大的火。</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母亲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从眼角里流出了几滴泪水。</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哥！(哥与叔是老家一带常用来对父亲的称谓)您要责骂，就责骂我们吧！可我们没乱花过一分钱。娘累死累活为了这个家，朝夕柴米油盐，连件新衣裳都不舍得添，”姐姐在威严的父亲面前，不平地替母亲辩护。</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看了母亲受到委屈，我壮着胆子一言不发将书包捧到父亲面前，兜底儿朝桌上一倒，除了翻皱的书本和作业本，还有几截手指般长的铅笔头。我这无言的举动，是让父亲明白我们真的没乱花过一分钱。</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母亲终于发声: “你们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母亲严厉地训斥我们。</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父亲侧过脸，无奈地低下了头。沉默了良久，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长叹了一声。那是父亲从心底里发出的沉重负荷下泄了气似的长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从不言低头的叹息！</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些靠工分争口粮的年代，母亲舍命拼勤。一年下来差不多满勤，也只争了4000工分，每10工分分红0.25元，算下来也只有100块钱。这点钱要买回全家一年的口粮哪里够，我们家一直是这样的缺口粮钱大户。</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年父亲在外打工回家过年，在商店里为姐姐与我兄弟三人各买了一套新衣裳，也给母亲买了一件平绒上衣。我们兄弟大小长年穿的都是三长两短的破旧衣服，一家快两年都没添置新衣服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回到家后，父亲开口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孩子他娘，我把攒来的钱花了一部分来买孩子的衣裳了，他们穿的实在太寒碜了。买口粮钱不够，过完年出去再攒把粮买回来，别生气！”</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用内疚的语调对母亲说话。</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母亲淡淡一笑: “我生啥气呀！你一年在外如牛如马地干，攒了钱没少往家里拿，孩子们的确是穿得太寒酸了。”娘的话仿佛对父亲准备用来买口粮的钱被花去不放在心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虽然当时我才十二岁，但我知道，母亲内心里是很在乎的。一家老少吃穿，五味杂陈的家景，那分操心只有深深埋在她心里。因为我看见，母亲转身时，眼泪从眼角溢出，滴落在穿得已发白的衣襟上。</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一夜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父亲辗转反侧不止，长叹接短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正月初五，还未过完年，父亲提前出去打工，为假期内争双分工资舍弃了与家人团聚的日子。</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个漆黑的，风雨凄凄的夜晚，将永远保留在我的记忆中……</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死，是人的一生必经之路。而死期，永远藏在一个盲盒里，谁也无法知道。</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1980年腊月，父亲起来夜尿，突然从木板二楼的楼梯口跌下一楼。以前，他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像未跌倒一般。</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但这一次，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而呻吟，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天刚亮，找来医生检查，说大概率是胯骨断了，年纪大了，很难把骨接上。这一惊一病，凶多吉少。</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等我接到急电，从几十公里外赶回老家，父亲已躺在床上，一副痛苦难忍的样子，低声地呻吟着。每一声，都重重叩击着我们做子女的心。</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望着昔日奔波劳碌，从不言败的父亲，一夜之间变成这样子，心里挺难受。我们兄弟三人能读完高中，全靠当年父亲每月从外寄回十块钱的伙食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天晚上，我站在病床前，父亲用浑浊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就像一匹尘中老马看一头小牛，然后慢慢把头转过去，沉默了半响，用很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当年向你大姑妈借了十担谷子才把你娘娶进家，一直还没还上……我闭眼后，不要忘了。……这些年来，我……再没钱……”父亲的声音更低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听了父亲的话，呆呆地望着他那张憔悴的脸，发愣了许久，说不出话来。</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1980年腊月二十三日，经历七十六年漫长的岁月博弈，父亲终于放下了凡间亲情琐事，驾鹤西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父亲，这就是真实的父亲。于世界，他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一粒草芥，于子女和家庭，他却是不可撼动和无可替代的全部！</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此刻，呼慈父兮，遥远听不到慈父应。忆往昔兮，曾经踩烂月影；思彼时兮，尝是踏破黎明不得归；方思起兮，情难禁；乍想着兮，泪不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图片来自网络，诚谢)</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撰写、编辑 大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2025年清明节写于槎城</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