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吏传略

痴如我者

　　清吏者，累世力田，衣食仰给于十指，贫不足以免冻馁，父母常对泣于灯盏旁,为明日生计愁。此公未尝一日敢忘耳。自少发愤为学，冀解褐食俸，高可以取功名，下可以奉菽养。积学入名庠，学成留校执教。会州府辟士，搜求岩穴，受邀出仕，为部门长。

公为官有平民风，衣则缊袍，食则粗粝，徒步上下班，办公室逼仄仅容桌椅而已。为人耿介，上交不谄，下交不黩；仁以临下，礼以接众。门无私谒，案无宿牍；窒觊觎之路，杜侥幸之门。年封还礼金逾百万。僚属视之险陂，清流诋为乖张。蜚语中公有司。未几，出为偏地县令。

县号难治，历任县官冠帻劫人，厚自封殖，地之贫富、民之死生、后世之毁誉，绝不槩于心。县年税入不足千万，连岁赤字，百业凋敝，户版衰减，殷富散亡。下岗职工、失地农民、索薪教师成群结队啸聚衙门、困辱官吏。公始知纳之恶地，然无怨且不释耳，承弊坏之际，一以持危扶颠为念。当受命于人代会之际，慷慨陈辞曰：“既受国恩，自奉职以来，此身已不为己有，惟民众福祉、地方悃愊是殉，苟前有地雷阵、万丈深渊，自当一往无前，在所不辞。”

公夙兴夜寐，批牍则蘸墨而食，决事而不俟终日，日寝息不及二三时辰。人言其剧瘦，答曰若得天下肥，何瘦之忧？自莅任后，坐衙之日少，乘风尘之日多。遍历乡镇村寨，通衢委巷，与父老同执耒耜，共话桑麻；把脉民瘼，裁抑秕政，有弊必去，闻善即行。治行以务实名，不尚虚文浮名，绝去形象工程、政绩工程、面子工程。维新弊制，推毂良治，倡不见面审批、一站式服务、直通车行政，尽削苛政冗费。作兴吏治，简贤授能，平者让、庸者退、劣者逐，沙汰冗官，鞫治墨吏，政风为之清明。理狱平讼，扫黑除恶，收治豪强奸猾，虽“子弹信”数及于门不以惧。劝课农桑，尽力沟洫；振兴实业，繁荣货殖；蠲免重税，审减逋责，不取羡余，其所设施，莫不合于时宜。庶绩咸熙，民以苏息。

视篆三年，阖县大治，税收过廿亿，人均可支配收入增幅超全省平均水平，综合实力列全国百强县。其免费医疗、义务教育制、乡村人民代表直选制，普及公租房、补贴公交费诸新政，为时所称。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上访者不一见。领跑州县，夺人眼球。野无歌凤之人，朝有问牛之吏。虽樵童牧竖，并皆吟讽焉。

会境内突起强震，公亲冒崩石狂流，蹈历险境,越旬衣不解带、寝不枕席，赈活灾民无算。祖屋垮塌，妻子俱陷，手机呼救，见号不接，三忘在身，不欲以私乱心，顾自跋涉废墟，抚绥黎庶，竟遭灭门。公衔哀墨缞、抚尸痛哭之日，大雨滂沱，天公陨泪焉。

公表率群僚，修明庶政，废私立公，家弦户诵。秩满将代，民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万人签名，行截蹬之故事，传挂靴之佳话。公轸念民依，于兹托命，乞请留任。因谋继任者众，有司斟酌未定，姑许如所请。

公德政美誉，显绩贤名，道路相传。而名之所存，谤之所归，嫉妒袍泽构煽于前，汰黜庸吏攻讦于后。而公终不免士大夫陋习，凡世所谓取谐流俗、和光同尘者，皆不知其径术，劳瘁有所弗辞而嫌怨有所不避。为吏数载，不为势牵、不为利夺，未以一刺谒权要，见秘书近幸不加礼。官使往来，薄于供亿；贵戚需索，未尝曲从。持法不为挠，势要多不便，上官下官交相抵牾，颇以强直忤众。是以民褒而官贬，负是非于其身。劾奏交集，罪其状曰：忝荷重任，依正行邪；谬称仁政，钩名钓誉；藐视成规，标新立异；固守廉隅，无非饰奸；举荐吏士，例皆亲信；乡愿愚民，作秀基层；悖慢成性，干黩严尊；政事违谬，天降灾异；人性泯灭，弃绝妻儿。深骇物情，实乖时望。下伏怨毒，上干神怒。事合革职，罪当刺配。

事没影而谤已成，志未伸而罪已生。从而信之者十九，台鼎为之投杼，虽查无私状，不免于尘垢，左迁州府方志办主任。解任离衙之日，万人空巷，屋瓦尽碎，攀辕泣送，哭声干天，随行之吏曹为之色变，复命之时，唏嘘者三。

公守职方志办十余年，放废以至于老，以调研员致仕。越年疽发于背，大呼痛哉者三以殁。身后惟余旧屋两楹，积书数笥。闻者无不酸鼻而流涕也。

后数年，有拯海居士过其墓，烧纸钱一堆、雪箔两笼，为祭文曰：

惟风轻云淡之日，谨具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故调研员之灵。

呜呼！公之平生，黔首为本，社稷是图，位称燮理，道合阴阳。握发吐哺，嫠不恤纬；盛德仁政，道路歌咏，不言之化，若门到户说矣！固一时之良吏、不世出之公仆也。

青蝇白璧，一斥不复；坠茵落溷，斯志不遂。小人之幸，君子之嗟。善不胜恶，岂其然乎？成难毁易，理又然欤！方其放逐于闲职，迍厄于逆境，举世以为冤，而未尝见其戚戚色，进退安之，屈伸默然。其于穷通荣辱，固已豁然无芥蒂存于心，然闻其易箦之呼号，又恨造物主之不仁，哀其志而惜其命止于斯者，不能无恨也。

公材足以居台辅，行足以名竹帛，而年不得中寿，位止于处级。其殁也，识者为之哀哭，不识者为之聚吊。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虽抱屈于一时，竟垂誉于身后。嗟乎!为官如此，又庸何伤命之奇偶，寿之短长！此吾徒又可以无大恨，而谓公为不亡。兹膝不屈于人久矣，今为公拜。

追怀遗美，良增伤悲。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涕泪交颐，情难已矣！是岂独为一人吊乎！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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