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鸶湾的海棠笺

雨后斜阳

三月初，我从南京来到张家界，那时，鹭鸶湾二期院子里的几棵西府海棠已含苞待放。

一、春信从云中来

三月是山峦苏醒的时辰。当武陵源的雾岚还缠绕着三千青峰梳妆，鹭鸶湾的晨露已悄然洇湿了西府海棠的骨朵。我立在鹭鸶湾二期的院子里，看第一缕曦光剖开黛色天幕，将昨夜未及收拾的星辰碎片，尽数缀在了这些海棠的枝头。

南京莫愁湖的胭脂云霞尚在记忆里翻涌，眼前院子里几株海棠却以另一种姿态撞进瞳孔。她们不似金陵故园的姊妹们那般成群结队，倒像是被湘西的山风剪裁过的几片霞，疏朗地散落在鹅卵石小径两旁。枝桠斜逸的姿态让我想起土家姑娘刺绣时的银针，在蓝布上挑出朵朵暗香。

二、瓷釉与锦帛的私语

花瓣是浸过月色的薄瓷。五片圆弧状的素白里洇着浅绯，仿佛昨夜星辰坠入青花瓷盏时溅起的连漪。花蕊却是极尽奢华的金缕， 丝丝缕缕垂坠如璎珞，在晨风里轻轻叩击着花瓣的内壁。这让我想起凤凰古城银匠铺子里那些悬在竹帘下的铃铛，每一声细响都裹着苗疆的云雾。

周末雨后天晴，阳光为花树织就蝉翼轻纱。 我看见几位银发老者搬来竹椅， 在虬曲的树干下打开泛黄的棋谱盘。他们的白发与海棠落英在石桌上缠绵，棋子叩击声惊起舞在枝头的粉蝶。孩子们举着竹竿追逐飘飞的花瓣，笑声震碎了悬在叶尖的水珠，那些水晶碎片落地时，倏然化作跳月节上银饰的脆响。

三、山岚作砚池

张家界的雨总来得陡峭。某日清晨墨云压城，我隐约听见一位老者倚在廊下轻声念起《漱玉词》。雨珠击打海棠的声音，与老人略带庸城湘音的吟诵声糅合成某种古老的韵律。李清照的绿肥红瘦在湘西的雨幕里渐渐洇开，化作花树下打旋的胭脂色涟漪。

最动人的是雨后初霁时分。湿漉漉的花瓣如浸透诗笺的泪痕，却仍倔强地托着盈盈水珠。暮色里归巢的雀鸟掠过花枝，翅尖沾走一缕残香，振翅时抖落的羽毛与花瓣共舞，恍惚间竟分不清哪片是翎羽，哪片是春魂。我指着最高处那簇海棠对夫人调侃:"这株倒是像极了你当年的银簪。"

四、根系里的年轮

物业的老园丁告诉我，这些海棠是十几年前从江浙运来的异客。 起初总在清明前后才懒懒地绽几朵，如今却已摸透了武陵山脉的脾性，年年在惊蛰后就急急地抽苞。他说这话时，正用生满茧子的手抚摸树干上的癫痕，那些皴裂的纹路里，藏着十几载山风的形状。

某个清晨我撞见他在花下焚香。 青烟缭绕中，老人将去年收集的海棠果深深埋进土里，他冲我眨眨眼，褶皱里漾着狡黠的光。我忽然明白为何此处的海棠总带着三分清冷，原来她们的根系在红砂岩深处蜿蜒，每寸延伸都是写给鹭鸶湾的十四行诗。

五、月夜花语

月光将几株海棠浇铸成银雕，花瓣边缘泛着冷冷的蓝。白日里喧闹的觥筹声此刻都沉入地底，唯有嫦娥与花枝私语，在寂静幽光里诉说蛰伏在年轮里的往事。

忽然记起南京莫愁湖的海棠花会。千万朵锦绣堆叠成云，游人的惊叹是涨潮的春水。而眼前这几棵静默的西府海棠，在武陵的臂弯里自成宇宙。她们不需要攒动的人头来证明存在，就像真正的美从来不必喧嚣--每片花瓣的舒展都是对时光的注解， 每缕幽香的弥散都是与山灵的唱和。

六、辞枝的赋格

友朋自远方来，相伴去旅行。离开鹭鸶湾的前夜又落细雨，晨起见石阶上铺着零落的瓣，湿润的绯色像极了土家织锦的残片。穿蓝布衫的清洁工并不扫去这些春痕，任它们依偎在鹅卵石凹陷处，仿佛大地母亲在收集天空遗落的胭脂盒。

启动车辆时，挡风玻璃上的海棠花瓣随雨刮器飞舞。车至凤凰古城，忽见窗外掠过几羽白鹭，翅尖染着与鹭鸶湾海棠相同的绯色--原来有些别离，不过是换种方式的重逢。

后记:

武陵源、天门山、芙蓉镇、凤凰古城，四日畅游。在凤凰古城时，收到鹭鸶湾邻居发来的照片。一场风雨过后，几株海棠已褪尽铅华，新叶在春风里舒展成翡翠手掌。那些我们共饮过的月光、淋的山雨， 说过的家常，此刻都化作叶脉间流淌的碧色诗行。张家界的云海依旧在群峰间舒卷，而鹭鸶湾的海棠笺，永远定格在三月的某个晨昏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