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卤面里的悠悠岁月

老郗

　　清明的风，携着丝丝缕缕的哀愁与思念，悄然拂过。女儿从北京赶回来。一进家就笑着问：“我们今天吃打卤面呀？”

我和她妈相视而笑，眼中满是高兴。女儿从小就对打卤面情有独钟。

女儿俏皮地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睛亮晶晶的：“这屋里的肉香味也太浓了！”

从清晨女儿踏上归程，她妈就一直在手机上盯着女儿车辆的定位，满心焦急又满含期待。当女儿一说车要进车库时，她妈立马催促我：“赶紧打卤，她进车库了。”这不，女儿进家时，卤刚刚打好。趁着女儿洗脸，她妈忙着把早就醒好的面又揉了一遍。那面团在她手中翻滚，仿佛承载着满满的母爱。

当我们三人围在餐桌前，品尝那几个小菜时，她妈又急忙去切面条了。

打卤面端上桌了，女儿像对待稀世之宝一般，轻轻地俩手扶住碗边，微微低头，慢慢地先吸溜了一小口卤汁后，脸上绽放出满足、幸福的笑容，高兴地说：“老爸，老妈，好香啊！”

看着女儿陶醉的模样，我俩都高兴地笑了。

看着女儿吸溜吸溜地享受，我的思绪仿佛穿越时空，恍惚间，那个轻轻地挑起一筷子面条冲着我微笑的女儿，突然间与小时候的我重叠。那时的我也是这般模样啊！只是围坐在我身旁的是疼我爱我的爷爷和奶奶。

我小时候也最喜欢吃打卤面了。每每端起碗开吃前我都会抱住碗，先吸溜吸溜鼻子，那浓郁的香气瞬间沁入心肺，情不自禁地赞叹：“好香啊！”

爷爷和奶奶看着我这馋样，就开心地笑了，那笑容里满满地都是对我的疼爱。

记忆中，家里可不轻易吃打卤面。除了过年过节这样的大日子，必定是家里有人当天过生日了。在那些特别的日子里，打卤面就像是一场隆重仪式的主角。

我小时候，家里做打卤面从来是爷爷的专利，奶奶也就是个小工，母亲根本插不上手。

只要家里今天下午吃打卤面，母亲就靠边站了（老家一直是两顿饭的习惯）。一向不进厨房的爷爷会一反老态龙钟的样子，瞬间精神抖擞，早早地就往返于东房和厨房之间，忙得不亦乐乎。他总要把炉台擦拭的一尘不染，把案板刮得干干净净，再把火拢到最旺。紧接着早早地就炖上肉汤了，那肉汤在锅里咕噜咕噜翻滚，香气四溢，惹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闹腾。

每每这时候，奶奶最惬意悠然，她总是笑眯眯地让我陪着她坐在西房窗户底下看着爷爷来回忙碌。阳光洒在我俩身上，暖烘烘的。我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爷爷来回忙碌，那身影在光影中穿梭，构成了一幅温馨的画卷。

此时的院子里，肉香四溢，满院飘香。只要有人走进院子，都会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来一句：“好香啊！要吃打卤面了吧！”

要是爷爷恰好站在院子里，听到这话，总会开心地笑着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都仿佛在述说着喜悦。

奶奶呢，一边笑呵呵地和人家打招呼，一边还不忘记叮嘱我吃打卤面时的注意事项。她生怕我下一次和她参加别人家的宴席时因为不懂规矩丢人现眼。

过年时，因冬日厨房的火炉安置在东房，爷爷就在东房大显身手了。这时一家人都会聚在东房，总有人会笑着说：“怎么这么香啊！”

这时，奶奶总要悄悄对我说：“打卤面是三分吃面，七分吃卤。一定不要乱搅和。卤是粉面勾的芡汁。一搅，就泄了。”

我看着奶奶，不住地点头，心里想着：我早就记住了。可是奶奶还是怕我没有记住，还要一再叮嘱：“一定要一手扶碗，一手拿筷子。从碗边开始吃，不要在中间乱不拉。”

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跟奶奶说：“奶奶，你都说了好多次了。你快去给爷爷帮忙吧！”

奶奶却不急不慌，看着日头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把上午就泡上的金针、木耳、香菇、豆皮和腐竹拿出来洗净，切好。把拆骨肉撕好，一一摆放在碗里给爷爷备用，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从容与娴熟。

......

我几次和女儿说过，五十年代初期打卤面可是太原各饭店的一道名吃。那时，只要是和家人参加的宴席，最后一道一定是每人一小碗打卤面。宴席之后，人们评头论足最多的也是他家的打卤面味道如何？至于如今太原饭店的宴席习俗，我这漂泊在外多年的游子，已然不太清楚了。

那时，太原市名气最大的饭店是林香斋。不光因为它座落在最繁华的市中心，还因为它名厨汇聚，是美食爱好者的天堂。那时，太原市的饭店还兴挂牌，即把写有厨师名字的小牌都挂在饭店进门后最显眼的地方。顾客都是点厨师的名字要菜。

我老舅爷就是林香斋饭店的头牌厨师。老舅爷有时 也请爷爷奶奶去林香斋品尝他的手艺，那美味佳肴，常常让爷爷奶奶赞不绝口。老舅爷有时也来家里给爷爷和奶奶说说做菜的要领，欣赏爷爷、奶奶做菜的技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温馨。

自然而然，我爷爷的打卤面，我奶奶的过油肉在亲朋好友，在街坊四邻里名气就最好了。家乡的习俗，每次做好后的第一碗就是让我给房东家送去一碗。第二天他们家送碗时，总要夸个不停。这也是我爷爷最得意的地方之一。

到了五十年代中期，爷爷的身体就不行了。家里吃打卤面时就是奶奶的大厨了。母亲也进厨房给奶奶打下手了。

几年后，我和母亲搬到了石家庄。我们在石家庄第一次吃打卤面时，我就明显地感觉到母亲做的和爷爷、奶奶做的味道有点不一样。母亲说，石家庄的酱油不行。我却觉得母亲还是没有学到真谛，那味道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1968年奶奶来石家庄和我们小住。母亲在奶奶来的当天特意做了打卤面欢迎奶奶的到来。奶奶吃得很高兴，还一个劲地夸母亲，但我总觉得还是当年奶奶做得好。

空闲时，我就缠着奶奶给我们做一次打卤面。奶奶起初一再说，你妈做的就够好了。后来，拗不过我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

那一次的打卤面简直是绝了，那熟悉的味道，仿佛把我带回到了儿时的美好时光。那一次打卤面吃得一家人酣畅淋漓，都直呼“味道好极了。”就连向来对饭菜从不点评的父亲也边吃边连连点头，赞不绝口，那满足的神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奶奶后来给我说：“打卤面的汤一定要用骨头汤，而不能用肉汤。一是汤的味道不一样，再是拆骨肉香。”

“做打卤面的关键是勾芡。勾芡时一定是大火让汤沸腾后，转入小火，再勾芡。芡汁一定不能太稠。稠了易结块，不仅不好吃了，而且做好后，放一会儿就泄了。芡汁一定不能一次就都倒进去，要边倒边看。勾芡时勺子要不停地顺着一个方向缓慢搅动。千万不能着急，来回搅动。”

奶奶问我：“你注意了吗？打卤面里的鸡蛋和别的汤里的鸡蛋是不一样的。它不是蛋花，是蛋片。”

我挠挠头说：“我还真没有注意。就是觉得好吃。”

奶奶告诉我：“太原市的饭店都有打卤面，但做法各异。你老舅爷告诉我们，他们林香斋是勾芡后，大火烧开，再把锅端下，离开大火后，用勺子把鸡蛋液往上泼一层。随后盖上锅盖。过一小会儿，再掀开锅盖，用铲子把鸡蛋从锅底轻轻地铲起来。”

“打卤的最后一步，在蛋液上面铺满一层小虾米和韭菜后，高温下的花椒油往上一泼。随着‘刺啦’一声响，花椒的香味四溢，卤汁立时又亮又香。那才是最后的画龙点睛之笔。”

听奶奶讲到这里，我长舒一口气：“哦，这么复杂呀！”

奶奶笑着说：“这还复杂呀？”

我也笑着说：“我就知道好吃。哪儿知道这里学问这么多。”

奶奶最后又给我讲：“我再告诉你，就是给别人盛卤时，也要注意，千万不能让勺子在锅里来回搅。一定要按着顺序，依次盛卤。否则，卤汁没有到碗里就泄了。”

我听了奶奶的教诲，后来也试着练习，到1981年奶奶身体不好了，住在我这里后，我几次给奶奶做打卤面。奶奶每次都笑眯眯地夸赞我做的好，她每次吃打卤面也比别平时的饭量大。这让我心里总是非常舒坦。

1983年8月30日中午，八十五岁高龄的奶奶吃了我做的打卤面一个多小时后，在午睡中安详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暗淡下来了，心中的悲痛如潮水般涌来。

奶奶走了，带走了那些旧时光里的烟火气息，却把打卤面的手艺和无尽的思念留给了我。往事如风，人生如梦，不知不觉中奶奶已经离开我四十二年了。奶奶的尸骨早已化为灰烬融入了家乡的泥土，融入了大山之中。

奶奶长眠了，而我带着这份思念，在漫漫的人生路上，一步一叩首，向着有奶奶的记忆深处前行，永不停歇。

每一次做打卤面，每一次闻到那熟悉的香味，奶奶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眼前，仿佛她从未走远，一直在我身边，守护着我，守护着这份家传的味道。如今，看着女儿也如此喜爱打卤面，我知道，这份温暖与眷恋，是悠悠岁月里最珍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