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 菜

醉卧暖秋

满院春光忽地撞进怀里。石材围成的菜畦在晨露里泛着油亮的光，新翻的泥土像刚出锅的栗子糕般松软绵密。我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温热湿润的土坷垃，就听见记忆深处传来"咔"的一声——那是父亲将铁锹楔入土地的钝响，惊飞了停驻小院围墙上在休憩的麻雀。

二十年前的小院是幅会呼吸的工笔画。父亲和母亲总在春分前开始翻地，铁锹起落间卷起泥浪，褐黄色的土壤里翻出冬眠的蚯蚓，像一串串会动的玛瑙珠链。翻完地，母亲把晒干的鸡粪掺进土里，发酵过的草木灰簌簌落在新垄上，像是给土地撒金粉。那时我总嫌粪肥味道刺鼻，却不知这些天然养料里藏着让土地丰饶的密码。

而今我握着网购的有机肥包装袋，说明书上的氮磷钾配比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可撒在土里总像隔靴搔痒。去年种的黄瓜藤徒长两米多高，却在要结蒂时突然萎黄；今年春分就种下的的架豆和豇豆苗到现在都清明了，也只是长出来了四五个小苗苗，东一株西一株，今天只能移到一块。唯独栽培蒜苗长势喜人，墨绿的叶子粗粗的茎，好像给我说，俺们快要出蒜苔呀！这倒让我想起母亲腌糖蒜时，那些在瓷盆里静静蜕变的月白色精灵。

谷雨后的某个黄昏，我在菜畦边发现几簇野生的马齿苋。锯齿状的红茎贴着地皮蜿蜒，油绿的小圆叶上凝着晶亮露珠，这分明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凉拌野菜。记忆突然裂开细缝：某个溽暑午后，母亲蹲在葡萄架下，用指甲掐断马齿苋最嫩的尖芽，说这种野菜最通人性，你越是精心伺候，它越要装死给你看。

我突然明白父母种菜从不用量杯和温度计。父亲会给西葫芦搭"人"字架，说是模仿山间野藤攀爬的样子；母亲总在移栽菜苗时念叨"要趁日头没睁眼时挪窝"。他们懂得看云识天气，知道头伏萝卜末伏菜，深秋方能种菠菜，要想清甜得层薄霜盖。这些祖辈口耳相传的农谚，有时比现代农业指南都准确。

春天的柔风掠过空荡荡的庭院，惊醒了在油菜花里打盹的蜜蜂。我蹲在菜畦里盯着几株专门留下来欣赏的油麦菜，忽然发现湿润的泥土下藏着块小小的青花瓷片——那是母亲失手打碎的腌菜坛子，瓷片边缘已被时光磨得温润如玉。指腹抚摸的刹那，恍惚看见母亲弯腰播种的背影，她总把种子拢在手心呵口气，说这样能唤醒种子的魂灵。

夕阳把竹影斜斜钉在粉墙上时，我对着满院新绿哑然失笑。韭菜苗像顽童用毛笔胡乱点的墨迹，小香葱倒是被我移栽得整齐了，正在缓劲的他少了点生机，有几株葱叶支棱着在晚风里招摇，仿佛在嘲笑我这个捧着手机查种植攻略的现代人。

夜色漫过屋顶时，我蹲在水池边择洗新摘的蒜苗。月光把白玉似的根须映得通透，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种地就像养孩子，你急嚯嚯地上化肥，不如多让它晒晒太阳。"凉冰冰的水汩汩淌过指缝，恍惚觉得掌心捧着的不是蒜苗，而是从旧时光里打捞起的银月亮。

晨露未晞的菜畦里，马齿苋的嫩芽又窜高半寸。这次我没急着拔草，反而在它旁边撒了把茼蒿籽。或许土地从不需要征服，它只是在等待某个细雨绵绵的清晨，等我们把掌心的温度，连同记忆里的那些农谚、那些呼吸、那些凝视，一起揉进温热的土壤里。

我知道，种菜，我从来不会内行，我也不想成为种菜能手。可是，我知道，家里小院菜畦里不能荒废，我怕听乡党笑话父母的那些话“看，谁谁家的儿子把家里务弄的跟荒草滩！”我也不想丢失饱含着对父母记忆的这块亲亲的土地！我更明白，这块菜地对我来说是回忆，是传承着先辈们的记忆，也是我对夕阳西下美好时光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