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佛传》：美国总统天津诈骗案

云海观日

美国有三位总统当选前到过中国，分别是第41和第43届总统布什父子、第31届总统赫伯特 胡佛。老布什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担任中美联络处主任常驻北京，小布什来中国探亲。胡佛则是在世纪之交来中国捞世界，乘八国联军入侵之际，在天津骗走了开平煤矿。

今天，在唐山开滦博物馆的常年展览中，设有胡佛当年在开平矿务局办公室的复原展厅，陈列着他在天津停留期间为骗取开平煤矿产权签署的文件副本。这宗二十世纪之初的股权纠纷案，在伦敦开庭审讯，曾轰动国际舆论，近年来仍有新书重拾旧话。

德国汉学家鲁伯涛的《北戴河，好大的聚宝盆》、社科院近代所研究员马勇的《严复传》，从野史和正史的不同角度详述此案。对照官方出版的《胡佛传》，再查阅批判胡佛的《胡佛起家史》，可以看出这起股权纠纷案的实质是一桩精心策划的资本骗局欺诈案。

1932年出版的扒粪作品《胡佛起家史》

开平煤矿

开平煤矿位于天津与山海关之间、北戴河以西的河北滦洲开平镇。1875年，光绪帝登基。有奥地利人来华游历，在开平一带钻孔试探，得知煤藏丰富。直隶总督李鸿章闻讯后，下令成立“开平矿务局”，官督商办，筹备开采。五年后，开平煤矿正式产煤。

此后十年间，开平煤矿产量逐渐提高，煤炭质高价廉，销路颇佳，主要客户是李鸿章执掌的北洋水师。1888年起，开平煤矿连年盈利，开始派息，股息率超过10%，令开平煤矿股票转让价格不断上涨。显然，开平煤矿是洋务运动中诞生的成功近代企业。

可惜，好景不长。1892年，开平矿务局创办人去世，李鸿章任命张翼担任直隶、热河矿务总督办兼开平矿务局督办。张翼，又名张燕谋，是醇王府负责从小照看光绪帝的管家。同治帝驾崩后，他跟随光绪帝进宫，负责幼年光绪与慈禧太后的联络，得到帝后双方信任。

光绪帝亲政后，张翼被任命为铁路总办、工部侍郎等肥缺要职。光绪帝批准北戴河开发为洋人度假区时，委派张翼全权办理。他大量收购地皮，再倒手卖给开发商，大发其财。被任命为开平矿务局督办时，张翼住在天津租界区内的豪宅，人称天津首富。

张翼贪腐成性，开平煤矿经营出现滑坡，营私舞弊严重，损公肥私横行。随着天津地区之外煤炭需求增加，开发秦皇岛迫在眉睫。张翼找到担任天津海关总管、能讲汉语的德国人德璀琳帮忙，以煤矿资产抵押，向外国银行申请贷款，成为引狼入室的祸端。

德璀琳邀请英国著名矿业推广商墨林公司创始合伙人查尔斯 墨林访华考察，商谈贷款事宜。墨林公司的业务模式，类似现在的基金管理公司和投资银行：利用专业技能考察矿藏后，发行股票，招募股东共同开发，并将股票在伦敦证交所挂牌交易。

墨林对开平出产煤炭的质量之高感到惊讶，当即同意借款20万英镑，条件是中方成立由张翼担任总管的“中国工程矿业公司”，作为借款主体。由墨林公司向这间公司派遣勘探工程师，协助日常工作。张翼见吸引外资又招募人才，满心欢喜地一口应允下来。

墨林通过观察和与德璀琳交谈，得知开平矿务局财务紧张。出于职业本能，他内心油然而生一个庞大的推广规划。为贷款设定的两个条件，是墨林策划的第一步。1898年7月，考察完毕的墨林返回英国，着手安排代理人到中国赴任，勘探开平矿藏储量。

开平矿务局原址，天津市市级保护文物

胡佛出场

墨林挑选的代理人，就是时年24岁、后来当选美国总统的赫伯特 胡佛。此时，胡佛的身份是墨林公司聘请的美籍矿业工程师，在墨林公司旗下位于西澳大利亚的一座金矿上担任矿区运营经理。接到公司调令时，胡佛已在西澳常驻一年多。

胡佛出生在美国中西部的小镇，9岁丧父，11岁丧母，被居住在西海岸的舅父收养。孤儿身世令胡佛从少年时代便自立谋生，13岁开始在公司担任杂役童工。靠自学成才的胡佛，成绩不佳，18岁那年勉强进入斯坦福大学攻读矿业工程学位。

1896年，胡佛从斯坦福毕业，在测量学会短暂实习后，接受墨林公司的工作邀请，经伦敦赶赴西澳洲矿区报到，负责日常运营。极富管理才干的胡佛，引进廉价劳力，削减成本，提高盈利。胡佛在职的18个月内，获得公司两次奖励性加薪。

本可以在澳洲有一番作为的胡佛，因争夺金矿领导权，与公司派驻当地的顶头上司失睦。他策划一起囚禁上司的“政变”，因走漏风声失败。得到报告的墨林，考虑到胡佛勘探专业背景和过往业绩，决定调离胡佛，远赴中国执行特殊任务。

胡佛先赶回旧金山完婚，在婚礼当天启程赴华。1899年3月，胡佛夫妇抵达天津。表面上，胡佛是中国工程矿业公司的外籍工程师、张翼的下属，实际上肩负着为墨林勘探张翼辖区矿藏储量的秘密任务。瞒着张翼，胡佛与墨林紧密联系。

抵达天津的大半年内，胡佛率领张翼派出的人马，走遍了直隶、热河广袤地区，将搜集的储量数据密告给伦敦的墨林。经胡佛估算，开平煤矿储量价值约5000万英镑。收到胡佛报告的墨林，还与德璀琳单线联系，拉拢关系，核实情况。

在胡佛四处勘探的同时，天津城内的胡佛夫人搬出暂住的利顺德饭店，在马场路购置豪宅别墅，雇用十几名佣人，在租界区过起日子。这时，清廷进行戊戌变法失败后的政坛大清洗，慈禧太后囚禁光绪帝，与支持变法的外国使团对决，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

从1900年1月慈禧废帝立储遭到公使团抵制开始的半年内，京津地区的形势急转直下。慈禧无视公使团发出的“清剿义和团否则开战”的威胁，默许义和团进京，包围外国使馆区，杀害德日两国使节。6月，八国联军攻占大沽炮台，慈禧宣战。

唐山开滦博物馆内复原的胡佛办公室

围城卖约

八国联军攻占大沽炮台当日，义和团在天津起事，攻击、杀戮洋人、教民及一切涉外人员，四处纵火，大肆破坏。张翼虽是朝廷要员，但与洋人接触频繁，担心成为打击目标，躲进租借区的宅院。慈禧向八国联军宣战次日，清军与拳勇包围天津租借区。

租界内各国武装联合抵抗，双方僵持二十个昼夜。租借被围后，英国领事借口张翼的信鸽向清军传递情报，将张翼逮捕，关进太古洋行地下室。本是义和团革命对象的张翼，在这个混乱时刻被抓，真正的原因被一天后德璀琳的出现解释得一清二楚。

惊恐万状的张翼，见到只身来访的德璀琳，以为抓到救命稻草。但德璀琳开口并不提营救之事，却向他通报开平煤矿的三处矿井已被俄、日两国士兵占领，当下保住煤矿的最佳办法是寻求英国保护，将煤矿改为中英合办。张翼认为有理，点头同意。

德璀琳当场拿出事先拟好的委托书，让张翼签署，任命他为保护煤矿谈判的全权代表。拿到委托书的德璀琳离开太古洋行，出门时还说会很快回来搭救张翼。德璀琳找到胡佛商议部署。胡佛看不懂中文，仍建议德璀琳完善授权后才能向墨林报告。

此后几天，德璀琳多次返回张翼关押处，诱迫张翼向他签发两份委托书和一份备用合同，授权德璀琳引资招股，并将矿务局的全部资产委托给他，任其“按照意愿出售、抵押、租赁、经营、管辖全部物业”。拿到这些文件后，德璀琳与胡佛都分别电告墨林。

半年前，义和团运动在华北地区遍地开花，胡佛多次给墨林写信，报告慈禧政权可能被推翻，建议借助英军势力一举拿下开平煤矿的“绝对控制权”。墨林经与德璀琳核实情况后，一边在伦敦注册“东方辛迪加”合伙制公司，一边指示胡佛伺机签订“买约”。

德璀琳拿到张翼的全权委托后，经墨林回电同意，背着张翼与胡佛签署了将开平煤矿全部资产卖给胡佛的合约，出售的条件是胡佛将这些资产转入墨林在伦敦注册的同名“中国工程矿业公司”名下。合约还特别规定：墨林须于90天内签字认可方告生效。

7月13日，八国联军主力登陆，击败清军和拳勇，解围天津租借区，但英国领事并未释放张翼。七天后，德璀琳与胡佛签约完毕，张翼才获得自由。8月4日，胡佛夫妇携带合约原件，乘船奔赴伦敦。上船前，胡佛电告墨林：“一切办妥”。

关押张翼的天津太古洋行旧址

偷梁换柱

1900年10月，胡佛夫妇抵达伦敦。胡佛带回的合约，由驻天津领事馆认证，按照程序，首先呈递给首相过目，首相无异议。按照墨林的设计，胡佛将德璀琳卖给他的拥有开平矿权的中国工程矿业公司，与在伦敦注册的同名公司置换股权。

原来百分百持有煤矿的老股东，在置换中仅获得英资公司37.5%的股份，其余15%股份由东方辛迪加持有，被比利时王室认购，墨林代德璀琳持有5%，剩余的42.5%推向市场。英资公司发行50万英镑债券，用于替换墨林借给中资公司的贷款。

股权置换完成后，墨林把自己借出的贷款收回，同时获得20万股作为募资红股。墨林自留10万股，奖励胡佛5万股，贿赂张翼5万股。经过这番操作，中方股东权益缩水近七成，开平煤矿被外资公司持有，收到20万英镑股本金，却额外承担50万债务。

胡佛的使命即将完成之际，墨林公司的律师提出了推翻性意见，否定了胡佛带回合约的法律约束力，迫使胡佛再做中国之旅。律师认为：德璀琳拿到的张翼授权文件中，未指定德璀琳具有签约权利。只有张翼本人在合约上签字盖章，合约才具有法律效力。

律师的第二个意见令墨林十分认同：合约涵盖范围仅为正在生产的三个矿井，没有包括整个张翼辖区的全部矿产储量。对投资者而言，三个矿井远不及整个直隶、热河两省的矿产储量有吸引力，不利于募股及挂牌后股价的表现。胡佛无奈，只好再次登船赴华。

1901年2月初，胡佛与比利时股东代表吴德斯抵达天津，会同德璀琳一起与张翼谈判。三人向张翼出示胡、德二人签署的旧合约，并要求他签署涵盖范围更广的新合约。张翼搞清原委后，大为光火，坚拒签署新合约。胡佛等人软禁张翼，接连四天对他进行轮番轰炸式“谈判”。

胡佛见无法达到目的，便采取欺诈手法满足募资需要的条件。2月19日，胡佛与张翼签署备忘录，约定老股东按照汇率全额置换英资公司股本、新公司承担所有员工的福利义务、补偿清廷入股官款、设立中方董事会掌管物业等平权条款。

如果按照这份日后被称为《219备忘录》的文件执行，开平矿务局的产权并未流失，墨林公司为开平募集资本后，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然而，在张翼签字盖章的一份新文件中，明确指定德璀琳之前代其签署的文件具有法律效力。这份文件成为整个案件的转折点。

拿到张翼新的授权签字，胡、德二人根据律师意见书中的矿藏覆盖范围，重签新合约，却把日期写在八个月前签署旧合约那天，完成偷梁换柱。向墨林公司呈递文件时，胡佛隐瞒了《219备忘录》，达到了墨林操作换股、募资的法律要求。

胡佛、德璀琳与张翼签署的《移交约》复制件，即英国最高法院庭审文件中的《219备忘录》

伦敦庭审

在张翼签署文件承认德璀琳签字权、胡佛更改、伪造文件之前，这宗案件可以被定性为股权纠纷案。但胡、德二人先恶意骗取张翼对此前签字权的法律认可，再伪造文件签署日期，完全构成恶意欺诈。遗憾的是，后来事态的发展却忽视了这个关键细节。

墨林公司要求的文件全部搞定后，胡佛安排英军武装进入开平煤矿矿区，他占据了张翼的办公室，攫取张翼所有官方信印，全面接管开平矿务局的日常运营。此时，清廷西狩，慈禧与光绪逃往西安，北京、天津处于八国联军的掌控之中，张翼躲到上海租界区。

1901年9月15日，中国被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辛丑条约》正式签署一周前，胡佛将开平矿务局管理权交给他的美国同乡邓肯，最后一次离开中国，再没有回头。回到伦敦后，胡佛因开平案立功，升任墨林公司合伙人，享有六分之一的红利分成。

胡佛走后不久，北洋新军领导人袁世凯被任命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除接管军政大权外，袁世凯慢慢向工商领域渗透。他派往开平矿务局的眼线很快发回报告：开平矿区的英国管理人员以煤矿是英国全资拥有为由，不允许升清廷的龙旗祝贺慈禧太后生日。

袁世凯面见英国公使交涉，被对方告知英方所有法律文件一应俱全。袁世凯指示调查文件档案，发现张翼在签署《219备忘录》半年之后才向清廷报告，称整改后的开平煤矿属中英合作经营，以至于朝廷一直被蒙在鼓里。搞清真相的袁世凯，怒火万丈，勒令张翼自费赴伦敦起诉墨林公司。

1905年初，张翼携德璀琳抵达伦敦，由近代著名翻译家严复陪同，在伦敦最高法院起诉墨林公司非法置换开平煤矿产权，要求恢复中方股东权利，并赔偿经济损失。1月15日，法庭开庭审理，强大的控辩律师团队激辩16天。其中，作为关键人物的胡佛，被法庭传唤三天，出庭作证。

张翼出示胡佛隐瞒的《219备忘录》，案件即刻真相大白，胡佛的人品遭到主审法官不点名地谴责。法庭判决中英公司股权置换依据《219备忘录》执行，否则现有置换无效，英资公司将股权全数退给开平煤矿老股东。张翼穿着三品大员官服出庭，惹来媒体广泛报道这起诉讼案。

在开平股权诉讼案开庭之前，胡佛因卷入墨林合伙人使用虚假矿产报告操纵股价案，被法庭判处罚款2万英镑。报界对开平股权案审理的跟踪报道，令胡佛更加名誉扫地。墨林公司被判败诉，由于胡佛欺骗造成了商誉损失。胡佛很快辞职单干，在伦敦创办自己的矿产勘探咨询公司。

胡佛离开中国时带走的古董花瓶

开滦合并

张翼代表中方股东胜诉，但法院判令并未执行。英国外交部暗中撑腰，墨林公司对法院判决置之不理，英国驻天津领事馆也从未命令英方管理人员撤出煤矿。胡佛虽然从墨林公司辞职，却一直担任中英双方公司的董事，享受分红及董事袍金，直到1911年清朝彻底垮台。

胡佛离开中国之后，开平煤矿的管理权长期把持在具有英国军方背景的人手中。其中担任总经理一职时间最长的，是香港总督弥顿的胞弟内森少校。1905年--1910年，开平煤矿每年利润140万美元，折合每股1毫至1毫半，全部派发给墨林公司掌控的英资公司股东。

袁世凯见法院判令不被执行，又不敢使用武力从英军手中硬夺煤矿，试图采取市场手段挤垮开平煤矿。在开平镇附近，官方投资成立滦洲煤矿，与开平煤矿大打价格战。当市场煤价从每吨6美元降到3美元时，开平煤矿出现亏损，需要举债经营。墨林不想恋战，萌生退意。

民国成立后，袁世凯出任大总统，英国政府谋求与新政府改善关系，对开平煤矿的态度软化。但辞任董事的胡佛，仍强硬地要求中方赔偿外资股东240万英镑才能过户产权。不堪亏损的墨林考虑与滦洲煤矿合并，胡佛才放弃向中方索赔的努力，从开平煤矿彻底脱身。

1912年，开平、滦洲两煤矿签约合并，双方交叉持股100万英镑，30万英镑以下利润六四分成，超过30万的利润双方平分。合并后公司冠名“开滦煤矿”，双方各派三名董事。英资控制的开平煤矿补偿滦洲煤矿100万银两，补缴税金50万英镑。

伦敦庭审时，坚决否认接受墨林股票贿赂的张翼，在合并时得到100万银两的赔偿，支付其赴伦敦打官司的全部费用，包括拖欠严复的翻译费。墨林当堂作证时，没有拿出证据显示张翼曾从中渔利，张翼或许在此案中一反常态地清廉。

离开墨林公司的胡佛，在伦敦自立门户，生意十分红火。鼎盛时期，胡佛担任全球18家矿业公司的董事，年收入超过10万美元。在开发缅甸锌矿时，胡佛利用在墨林公司任职时获取的内幕信息，大赚特赚，遭到墨林公司起诉。胡佛生怕再被法庭曝光，与墨林达成庭外赔偿和解。

1917年，42岁的胡佛回到美国。他在海外一路巧取豪夺，捞到了3000万美元身家。一战期间，胡佛主持欧洲平民救援，名声大噪，由此步入政坛。从政后的胡佛对伦敦庭审的公开资料放心不下，派人购买全部文件销毁。但牛津大学保留的一份幸存下来，成为他在天津行骗的铁证。

德国汉学家鲁伯涛撰写的《北戴河》及社科院研究员马勇的作品《盗火者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