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灰头麦鸡观拍记

诚子鸣

拍摄于安徽马鞍山

2025年3月

三月江南，细雨初霁，我循着长江的碧波溯流而上，找寻那心中的梦想。当涂郊外的麦田，尚披着宿露织就的轻纱，忽见田埂上立着个灰青色的剪影，恍若从水墨册页里走失的精灵。这便是与灰头麦鸡的初见——它昂首的姿态，仿佛在丈量整个春天的纬度，血色玛瑙般的眼瞳，倒映着江南初醒的容颜。

在皖江逶迤的十日里，这些大地的舞者始终与我如影随形。它们时而在江滩苇荡间振翅作画，时而于新犁的田垄上踮足起舞，将早春的矜持与孟浪，糅合成一串串清越的啼鸣。马鞍山城郊的池塘边，我看见它们以喙为笔，在水面写下行行透明的诗句；博望区石臼湖两岸的麦田上，又见它们将黑白羽翼舒展成流云，与天光玩着永无止境的追逐游戏。

若说凤头麦鸡是戴金冠的贵胄，灰头麦鸡更像是披蓑衣的隐士。那抹灰青的绒羽下，藏着金匠的手艺：琥珀色的喙尖淬着晨光，眼睑上细细描着金丝，连脚胫都像裹着青铜的护甲。最妙是它凌空时的姿态——双翼鼓荡起料峭春寒，将黑白相间的尾羽舒展成折扇，忽而垂直腾跃如银梭穿云，忽而平掠低徊似离弦之箭，生生将初春的淡淡萧索，裁成漫天飞舞的碎玉。

它们亦是懂得音律的诗人。每当晨雾初散，麦鸡们便在水湄列阵，将金属质感的啼声抛向天际，这看似哀婉的调子实则暗藏玄机：忽而化作急促的碎金裂帛，警示着越界的鹤鹬；忽而转为柔婉的珠玉落盘，应和着雏鸟的啁啾。某日在采石矶畔，我目睹十余只麦鸡盘旋作环，鸣声此起彼伏，竟成宫商角徵羽的五音轮奏，将皖江潮声谱成春天的交响。

这些大地守护者，亦有着猛士的魂魄。记得在马鞍山阳湖生态公园，两只雄鸟为争夺浅滩领地展开鏖战。它们时而振翅跃起如古代剑客过招，时而在泥滩划出螺旋纹路，金喙相击的铮鸣与浪涛合奏。最惊心动魄时，其中一只突然冲天而起，翼尖几乎触到我的镜头，旋即俯冲直下，用气流在湖面犁出银亮的沟壑——这般气吞山河的英姿，竟让旁观的苍鹭都敛翅退避。

三月的江南尚在料峭与温软间徘徊。油菜花刚点起零星的灯盏，紫云英还在泥土里酝酿胭色。但灰头麦鸡们早已用爪痕，在冻土上写下春之檄文，用翅影将灰蒙蒙的天幕擦拭成青瓷色。它们掠过之处，僵硬的田垄开始涌动碧浪，沉默的池塘渐次泛起笑涡。这些不知疲倦的精灵，正用千百次的往返飞翔，将春天一寸寸绣满江南的衣袂。

临别那日，我在马鞍山滨江湿地公园又遇故友。它独立于新绿的防浪林梢，羽翼间流转着水银般的光泽。忽而振翅没入烟雨，只留下清越的啼鸣在潮湿的空气中荡漾，仿佛某种古老的诺言。我忽然懂得，这灰青色的信使，年复一年驮来的，不仅是二十四番花信风，更是大地对天空永不褪色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