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兄长

章凡

今天翻开唐诗集，突然看到这首诗，好像这首诗是专门为我所写: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竖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去年10月10日回新昌参加战友会，匆匆返闽，未与哥哥见面。10月26日突然接到外甥电话，说哥哥溘然长逝。

哥哥去世十分悲惨，一个人住在一幢房子里，邻居见哥哥三天不出门，电话也不接，好生诧异，叫我外甥开门进去一看，外甥吓得魂飞魄散，大叫我大舅舅死了。邻居大嫂冲进去一看，哥巳倒在床边，咬紧牙关，脸都歪了。看样子断气巳好几天了，10月份天气还热，体巳有味，赶紧打电话叫我侄儿从县城赶到乡下，时不宜迟，马上叫县殡仪馆派车拉去火化。

我一家也匆匆乘高铁往故乡赶。我只兄弟俩人，今年去扫墓，哥哥已在高处，扫墓亲友少了一位自己的亲哥哥，这首唐诗是否与自己的现实一模一样，相似度百分之百。

哥哥出生于农历1950年12月，公历应该是1951年1月份。民间百姓都以农历为出生日，哥哥属虎。因为我哥哥上面原来有姐姐，解放初期已十多岁，还是小学的儿童团长，父亲是农会主任，在农村也算是干部子女了。有一天晚上起床小便一下子倒下去就死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工作队长是夏南同志，他怀疑可能是父亲斗地主太狠，被地主害死的。但当时破案技术落后，公安机关没几个人，这悬案也就不了了之。

哥哥一出生长得很漂亮又可爰，人人见了都喜欢，在幼稚园与良友的女儿被评为最佳好宝宝。父亲经常讲国民党政府很黑暗，新中国好，共产党好，自己的小孩在新中国才茁壮成长。所以他对共产党有感情，时时刻刻讲毛主席的话要不折不扣执行。

哥哥初中二年级文革发生，他与同学一起去韶山串连，那年突然脑膜炎流行，他们是步行到义乌乘火车往鹰潭方向走的，同行的同学们胆子小，走到义乌就往回走，成了红卫兵大串联的逃兵。就哥哥一个人继续与全国各地陌生的学生爬火车到韶山，将近一个月才安全返校。家乡是闭塞的山沟，有谁出过如此的远门，哥哥成了学校的英雄，也成了见过大世面的人，在我这位弟弟心中自然更成为伟大的英雄。

这一年他满18岁，报名参军当了兵，到嵊泗22军，也就是舟嵊要塞区当兵，部队代号是6381部队，军长是王京昆，政委是铁瑛，成了一名无线电兵，让我们全家人感到十分自豪和光荣。

当时初中文化当兵是知识分子了，王京昆儿子与他同一个连。第一年五好战士的喜报敲锣打鼓送到我家，妈妈把喜报贴在吃饭的墙壁上，十分醒目。我家的饭厅是敞开的，我家人每天吃饭可以看到，其他人进我家也一眼可以看到这份让人骄傲的喜报。

第二年，哥哥写信说去当炊事员了，他说炊事员可以不要站岗。他的战友也说在海岛站岗海风大，敌特也时常会上岛，危险性极大。

当兵一亇月6元钱，因为家里穷，他每个月寄5元钱回家，自己只花1元钱，妈妈一讲起哥哥，脸上就发光。全村人都说我妈妈为人好，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我家穷买不起塑料凉鞋，哥哥自己舍不得穿，把军用凉鞋寄回家给我穿，又寄了一双解放鞋给父亲穿。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令人向往的奢侈品哦。

哥哥听一位首长说那一年退伍，农村兵可以安排工作，就申请退伍。因为那一年义务兵服役年限改为两年，他就正常退伍了。他退伍回家只劳动了一个月，他年轻又未婚，文化又高，第一批被招到杭州学军机器厂工作。这亇厂又称为四五O九厂，军工无线电企业，在杭州是很有名的，在杭州大学旁边，文革前是无线电工业管理学校。文革停学成工厂，后来又改为中国磁纪录公司，归电子工业部管，公司总经理姓林，他的姐夫可是国家主席。这公司现已改为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是浙江省的名牌大学。

哥哥学的工种是车工，后来被推荐上了广东工学院。又当兵，又上大学，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是全村升起的一颗闪亮的明星。

他孝顺父母，又关爱弟妹，我穿的衣服，皮鞋都是他寄回来的。我上初中时，他就把凤凰自行车托运回来让我骑。那一天选班长，我和同学潘雪惠逃学去会墅岭学骑自行车，那开心劲可气冲霄汉了。

后来我当兵了，他想法把嫂子调到杭州自己的厂，他叫我买桂圆荔枝做点人情，我二话没说，这是感恩报恩的极好机会。他从广东工学院回浙江途中，专程到部队看我，送给我一亇打火机烟盒，我把它送给我的教员，为我在部队创造好印象注入了一剂动力。

七九年一月份我笫一次探亲，当时中越关糸紧张，我电三台已进入应急训练，准备配属一营参加自卫反击战。指导员林树欣专门打电话叫我到将乐连部，叫我回去探亲，我说万一探亲期间去参战失去这个机会怎么行？他说，没关系，可以叫其他同志去，你入伍笫五个年头了，应该回去看看父母亲了。如果没有找对象千万不要找农村姑娘，你已经是干部了，要找有工作的，没有合适的就到部队来找。

我笫一次探亲适逢春节，这是部队探亲的黄金时间，我曾经在连部当过文书，指导员培养我成长。虽然很多战友对他很敬畏，甚至对他有意见，其实他是一位脸上冷酷心肠很热的好首长，我一辈子记住他的情。

春节火车忙，趟趟晚点，我与战友杨千云同行到鹰潭转车，晚点20多小时到杭州，还挑着100多斤的行李，什么白糖，肥皂，桂园，荔枝，棕榈皮，还有一个杉木洗衣盆，现在回头看很可笑，可在当时都是紧俏商品。

哥哥在杭州热情接待我，看到我提了干部自然十分高兴，家乡是穷山沟，穷的饭都吃不饱，我俩兄弟走进军营，再也不用穿草鞋当农民了，村里许多人的眼睛都红了。

妈妈在杭州为哥哥带小孩做家务，这小日子过得很美满。

后耒哥哥慢慢变了，变得吝啬了，再也没有在弟妹身上花钱了。1981年我结婚，因为我提干没几年，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另外也要寄一些钱孝敬父母，手头紧，向他借了140元钱。一年不到，嫂子在我面前多次提醒借给我的140元钱。我就凑齐这140元还给他，这人情也一起还了。自己成了家，探望父母亲假期改为四年一趟，到杭州也就少了。

不管这么说，毕竟是自己的哥哥，以前曾无私地关爱我们弟妹。古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60岁，我专程回去为他祝寿，办了几桌酒，嫂子唠叨办什么酒？我去买单了，这唠叨声嘎然而止了。

他退休了，回老家与父母住一起，也有一个伴。他讲话歪扯，他自以为是幽默，其实被别人笑话。父亲弥留之际，他打电话给我说老爹快不行了，没空你不要回来，我一个人背去火化得了，你人情多，都是有身份的，我还不起。他与妹妹一起买了房子，妈妈叫我借给妹妹6000元建大门，他问我好几次为什么不向妹妹要回来6000元，我说是妈妈开口的，要回来干嘛。我心里想这大门你和妹妹共用的，要回耒你应该出一半才行啊。

我曾经给他买了一整套厨具，没多久不像样子了，我把自己的制服寄给他，也寄了不少其他衣物给他。他与有身份的人交不了朋友，尽与那些王老五之类的交朋友。好的衣服叫这些人选走，差的留下自己穿。我寄了福矛酒给他，他把这些朋友叫来喝。说，我弟弟是税务老爷，这些酒肯定是别人送的，不喝白不喝。

村里人碰到他，与他打招呼，说你最近瘦了。他说瘦了好，以后死了，可以让人抬的轻一点。他几天没开门，邻居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说管我干什么？

前几年姨母从敬老院抬回家快不行了，我打电话给他，叫他去看一下。笫一天骑电瓶车在西将路上碰到几位女行人，女行人说你眼瞎了。他说就是瞎了才碰到你哦。他打电话给我讲此事，有点应变能力超强的得意感觉。

笫二天，他又去看望姨妈，看到姨妈子女给姨妈穿好纪老衣服没断气，他竟然说，姨，你是不是不想走，咽不下最后一口气，那我走在你前面为你带路。午夜时分他骑电瓶车回家，刚骑10多米就摔到姨妈家门口几米深的水沟里。表哥一家人为姨妈准备后事，深更半夜，听到外面有人叫救命，刚开始以为是鬼叫，细细一听是人的声音。他们打手电顺着声音寻过去，看到哥哥倒在水沟底下，血肉模糊在惨叫。表哥表妹夫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上来，外甥叫了救护车赶到姨妈家。把他拉到县医院抢救，命是保下来了，但脑壳受损严重，身体每况愈下。姨妈后半夜两点驾鹤西去，全家人都在办丧事，哥哥这神操作，自己差一点送命，不帮忙反而添乱。

前年一位族爷爷的坟因104国道改建要迁移，他去山上找几次，也摔倒，差点受伤。后来我接手，专程回去把这祖坟迁移到横板桥公墓，办妥了子孙应该尽孝的积德事项。去年清明回去，看到他拄着拐杖，老态龙钟，似风烛残年。去年又一祖坟要迁移，我和哥哥讲此事，他说贴钱的事不做，其实他走路都不行了，确实没能力办此事了。我说那你别管了，我会做好的。当地人都认定这祖坟是我家的，并且政府补钱，不去做，对不起祖坟，我查了家谱是我上面5代的祖父，以前我跟父亲去扫过墓。于是我请亲戚代办迁移了这座墓。

虽然他到了穷塗潦倒的境地，始终维护着家庭的声誉，他逢人就说自己老婆怎么好，儿子怎么好，自己工资自己花，钱都花不完，又说自己房产有好几处。

人生都是过过场，空空是也。也只是留下一个好名声和坏名声而已。哥哥是一位好人，他不会占别人好处，也不会算计别人，不做违法乱纪之事。缺点也就是嘴不关风，随意乱讲，不讲分寸。所作所为与自己国企大学毕业的工程师身份不符。

他走了，走的很惨，但在天堂没有痛苦，也是一种解脱。

本来就想写一篇纪念文章，看到这首唐诗，借题发挥，写此文权为悼念。

照理说逝者为大，悼念文章为盖棺定论之作，只讲优点，不讲缺点，我把哥哥的优缺点和盘托出，似乎不符合逻辑。

其实也无关紧要，谁人在世无过？一分为二才正确，连伟人照样有功过之分。

哥哥在九泉底下的在天之灵也会理解我弟弟的一份真挚之情，悲夫，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