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第一次踏入汉长安城墙故墟,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直击心底。站在这片承载着厚重历史的断垣上,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辉煌。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残壁间那斑驳的瓦当,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似是岁月的摩挲。但见“长乐未央”四字如灵动的游龙盘桓其上,在圆形的陶面上肆意舒展着筋骨,那一刻,我仿若穿越千年,与汉代的匠人们来了一场灵魂对话。</p><p class="ql-block"> 这直径不过盈尺的瓦当,却有着令人惊叹的魅力,竟能将篆书的端庄与建筑的韵律完美相融,恰似《诗经·小雅·斯干》所咏:“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在我看来,汉代匠人就是一群浪漫的艺术家,他们以椽头为纸、瓦泥为墨,把对生活的期许、对世界的认知都镌刻成了屋檐上最耀眼的星辰。再看那四神瓦当,青龙昂首,仿佛在仰天长啸,彰显着无尽的威严;朱雀展翅,姿态轻盈,似要翱翔天际;白虎踞岩,气势汹汹,尽显王者风范;玄武盘曲,沉稳神秘,让人不禁对古人的宇宙观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方圆之间,尽显“天圆地方”的深邃内涵;而“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十二字瓦当,更像是将《尚书》的浑厚气韵完美地凝结于陶土之中,拿在手中,我似乎能感受到那跨越千年的文化重量。我是个业余散文作者,从此我的笔名即为方圆。</p><p class="ql-block"> 穿越两千多年,未央宫玄檐下,万千文字瓦当如群星列阵,该是怎样一番壮观的景象。宫苑用“兰池宫当”“上林农官”,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管理的有序;陵墓悬“长陵西神”“万岁冢当”,寄托着对逝者的追思与祝愿;吉语则书“延年益寿”“千秋万岁”,满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些文字或如“涌泉混流”般婉转回环,流畅的线条让我感受到一种灵动之美;或似“与华无极”般峻拔雄浑,那刚劲有力的笔画又给我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尤为绝妙者,当数“永受嘉福”瓦当的鸟虫篆,点画化作凤羽鸾翎,在圆形的疆域里翩然起舞,恰应了《文心雕龙》所言:“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看着它,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艺术世界。</p> <p class="ql-block"> 瓦当之兴,实乃大汉雄风的物质见证。当董仲舒倡“天人三策”,司马迁著《史记》之时,长安城的宫阙正如《三辅黄图》所载:“金铺玉户,华榱璧珰。”瓦当文字从素面云纹走向篆书铭文,这不仅仅是形式的转变,更是西汉中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投射。那些“汉并天下”“单于天降”的纪事瓦当,分明是霍去病封狼居胥的武功印记,每一次看到它们,我都能想象到当年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感受到大汉的赫赫军威;而“长乐未央”“与天无极”的吉语,则暗合《汉书·礼乐志》中“建大猷,崇洪业”的盛世宣言,字里行间满是对国家繁荣昌盛的祈愿。</p><p class="ql-block"> 考古学家在汉长安武库遗址掘得十二字瓦当,其“维天降灵”之语直承《诗经》《尚书》的典雅,将儒家经义熔铸于建筑构件。抚摸着这些珍贵的陶片,我深知它们不仅是断代标尺,更似一把把打开汉人精神世界的钥匙。天津拍卖会上拍出十一万的汉瓦,北京潘家园流转的“冢上瑞鸟”残片,皆在诉说:两千年前工匠揉捏黄土时,已将大汉的自信与雍容揉进每一道陶纹。正如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赞叹:“秦汉瓦当文,皆廉劲方折,体亦稍扁,学者得其笔意,亦足成家。”它们是历史的馈赠,也是艺术的瑰宝。</p><p class="ql-block"> 凝视“延年飞鸿”瓦当,篆书线条似青铜器铭文般浑厚,却又因陶土的柔韧生出别样风姿。赵熊先生谓之:“于劲挺中寓浑朴,于圆融中见力量。”四字瓦当多取十字分格,然“千”字常作双钩填实,“岁”字每现屈曲填白,这种“因形赋势”的智慧,暗合《九势》所云:“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清代篆刻大师黄牧甫取法“长乐”瓦当,在“外人那得知”印中化圆为方,将瓦当的流动气韵凝于方寸。看着这些精美的篆刻作品,我不禁为古人的智慧和创造力所折服,也深深体会到了瓦当艺术对后世的深远影响。</p> <p class="ql-block"> 吴昌硕更是在《缶庐印存》中自述“余癖斯冰篆,颇得瓦当意。”其“湖州安吉县”印,分明可见“石室朝神”瓦当的疏朗布局。而齐白石独创的单刀冲刻之法,亦从“李”字瓦当的爽线条中悟得真谛。瓦当书法这种“不衫不履”的天真,恰如傅山所言:“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近世出土的“泾置阳陵”瓦当,隶意渐显的篆书,正是汉字由篆入隶的活化石。每次欣赏这些与瓦当有关的艺术作品,我都能从中汲取到无尽的艺术灵感,仿佛能触摸到中华文化发展的脉络。</p><p class="ql-block"> 民国年间,于右任先生得“单于天降”瓦当拓本,挥毫题曰:“匈奴昔牧马,此地留残陶。汉字铸天威,至今气犹豪。”这位“当代草圣”将瓦当的雄浑化为碑体行书,在《标准草书》中融入金石韵味。陈宝琛晚年隐居螺洲,终日摩挲“永受嘉福”瓦当拓片,其题跋诗云:“秦砖汉瓦皆史笔,片陶能抵万卷书。”老先生的银须仿佛与瓦当的沧桑纹路融为一体。启功先生曾见“与华无极”瓦当,惊叹:“此非人工,实乃天工!”在其《论书绝句》中写道:“瓦当文字见天倪,不假雕琢自嵯峨。”这些题跋不仅是艺术再创造,更让残陶断瓦重获新生。当黄宾虹在“富贵昌”瓦当拓本上钤盖“冰上鸿飞馆”收藏印时,朱砂红印与墨色拓片交相辉映,恰似将秦汉气魄与文人雅趣熔于一炉。我想,这就是瓦当艺术的魅力所在,它能激发无数艺术家的创作激情,让古老的文化在新的时代绽放出别样的光彩。</p><p class="ql-block"> 篆刻家来楚生教导弟子:“学印不读瓦当文,犹筑室无基。”瓦当文字的空间分割之道,实为篆刻章法圭臬。“千秋万岁”瓦当的旋读布局,启发了邓散木“三长两短斋”印的欹侧呼应;而“泰灵嘉神”瓦当的虚实相生,正是王福庵细朱文印“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源头。韩天衡曾言:“汉瓦当是立体的印谱,将印面从方形拓展到圆形宇宙。”作为一个对篆刻艺术略有涉猎的人,我深知瓦当文字对篆刻艺术的重</p> <p class="ql-block"> 习篆者临写“长陵东当”,可悟小篆的玉箸笔法如何在陶范上化为铁画银钩;摹拓“涌泉混流”,能见汉篆的浑朴怎样在弧线中保持骨力。沙孟海在《印学史》中特别指出:“瓦当文字的天真烂漫,正是医治馆阁体板滞的良药。”当我们的刻刀游走于印石时,那些瓦当文字的回环屈曲,恰似将未央宫的月光引入方寸之间。我自己在练习篆书和篆刻的过程中,也常常从瓦当文字中寻找灵感,感受那古朴而又灵动的艺术魅力。</p><p class="ql-block"> 疫情前的一个夏日傍晚,我在西安碑林留连,暮色中的碑林博物馆,最后一道余晖掠过“四神瓦当”展柜。青龙的须髯、白虎的斑纹、朱雀的翎羽、玄武的甲壳,在玻璃上投下交错的光影。这些曾经高踞宫阙之巅的文字,如今静静躺在展台里,却依然散发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文化光芒。当我们以指尖临摹拓片,以刻刀追摹古意时,仿佛听见班固在《西都赋》中的吟诵:“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号为近蜀。”瓦当文字,正是大汉文明的精魂,在陶土的永恒里,续写着“天工人代”的传奇。我相信,只要我们用心去感受、去传承,这古老的瓦当文化必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继续闪耀光芒,成为我们民族文化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p><p class="ql-block">袁文长二0二五年四月二日于天鹅湖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