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春赋

文涛

　　立春后的第三场雨，酥油般润透了豫西的黄土塬。我站在老宅的青灰屋檐下，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油菜花田，恍然看见千万只金箔折成的蝴蝶，正随着春风在翠玉屏风上翩跹。这般景致，怕是要羞煞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了。

父亲已经故去，可他往昔的话语，依旧清晰地回荡在我耳边。他常说，油菜花是庄稼人写给春天的情诗。当洛水畔的垂柳才泛起鹅黄，豫西的农人便从墙根下翻出陈年的竹匾，将黑珍珠似的菜籽抖落在松软的田垄里。这些倔强的种子，在霜雪未消时就顶开冻土，把稚嫩的绿芽举向料峭的寒空。待到惊蛰雷鸣，它们突然挺直腰杆，擎起一串串金铃铛，摇得整个中原都响彻春天的铃音。

《诗经》里说“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倒像是专为这片土地写的注脚。晨雾未散时，油菜花田浮在氤氲的纱帐里，仿佛天上织女失手打翻的云锦。日头渐高，金箔似的花瓣便与阳光交融，烧灼出令人目眩的鎏金瀑布。最妙是细雨初晴时，千万颗水珠在花冠上打转，倒映出无数个玲珑世界，倒叫人不忍惊动这般晶莹的禅意。

麦苗们也不甘示弱，将攒了整冬的翡翠全抖搂出来。新绿与灿金在坡地上追逐嬉戏，这边厢刚绣出孔雀翎羽的纹样，那边厢又泼洒出敦煌飞天的飘带。偶尔有红衣农妇挎着竹篮穿过田埂，倒成了这幅天然织锦上最灵动的绣花针。

爷爷在世时常说，油菜花最懂庄稼人的脾性。它们不似牡丹要人伺候，不像兰花故作清高，只需一捧黄土半瓢清水，便能将整个春天酿成蜜。花开时节，蜜蜂驮着阳光在花间穿梭，把金粉银屑沾了满身。待得花事阑珊，青荚里又悄悄结满乌亮的籽粒，像极了农人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去年清明回乡，看见邻家阿婆在花田里佝偻着腰。她将凋落的花瓣仔细收进粗布围裙，说是要晒干了给孙儿缝枕头。“这花儿啊，活着时供人看，谢了还能暖人梦。”老人布满沟壑的脸上绽开的笑容，竟比满坡黄花还要明亮三分。我忽然懂得，为什么豫西的油菜花总比别处开得浓烈——它们是把几代人眼里的光都攒成了颜色。

暮色四合时，常有晚归的老牛驮着夕阳走过田垄。金黄的波浪温柔地漫过它的脊背，将影子拉得老长。这画面总让我想起王维“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的诗句，只是少了些苍凉，多了几分暖意。炊烟升起时，花田便成了浸泡在米酒里的琥珀，连空气都染上微醺的蜜色。

如今客居京城，每见园林里精心修剪的花木，总觉失了三分真味。倒是老家那汪洋恣肆的油菜花海，年复一年在我梦里翻涌。它们教会我：真正的灿烂，从来不必拘着姿态。就像黄土塬上的农人，弯腰时贴近大地，起身便成了大地的丰碑。那些被阳光吻过的花瓣终将零落成泥，却在来年春天，化作万千金蝶重新飞上枝头。

夜色渐浓时，我常坐在老宅屋前的半坡上。山风轻拂，带来远处花田的私语，与檐角的风铃相互应和。恍惚间，仿佛听见爷爷的烟袋锅叩着青石板的声响，看见父亲年轻时的身影，正带着质朴的笑，缓缓融化在金色海洋里。这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原是一代代人写给黄土地的情书，每个字都蘸着汗水和月光，每个标点都是星子落下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