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五)阴阳观一是 世事察群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懂一点阴教。附近的老人要打棺材,无论等父亲多久,总要等到父亲亲自出面,坐镇为他们打棺材。打好后,主人照例要问还有几多阳寿。</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有一个老人叫“品三老壳”,70多岁了,父亲帮他打好棺材后,他穿着军大衣,提着肉,先后三次上门问父亲,他还可以活多久。父亲告诉他,没有百岁也有90多岁。</p><p class="ql-block"> 我问父亲怎么知道的。父亲说,打棺材的开张那日,一把斧头砍下去,木屑飞到大门外的瓜棚上,棺材的余屑都不落地的,预示着此棺材也是不会轻易落井的,后来果然应验。</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早上,我听到有人急促地敲我家的大门,开门后,<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个中年男人一霎那就扑</span>跪到父亲的膝下,对着父亲大喊:李医师啊!救命啊!救命啊!</p><p class="ql-block"> 其实此人是要喊当医生的祖父去给其母治病,而祖父住我家对面,慌张之中走错了门。</p><p class="ql-block"> 父亲于是对中年男人说,我是木匠,打棺材的,看来阴阳不好,算了,不要去喊李医师了,准备后事吧。</p><p class="ql-block">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不到,就听到村里罗鼓摊子响咆了,其母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个师傅叫六木匠,记得父亲还带我帮他家里挖花生、摘黄花等农活。</p><p class="ql-block"> 80年代末,六木匠临终在床,父亲带我去看望,师傅躺在手工做的苎麻蚊帐中,打开半扇帐门,喘着气大声说,怀庆啊,师傅身体不好,出师卦就不用打了,碰到任何困难,任何妖魔鬼怪,你观起现在的原型,如同打了出师卦一样,见鬼鬼别路,遇神神护佑,从今往后,个人、家庭都东成西就,一路滔滔,冇得殴遭,这在后来似乎都得到了印证。</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有心人,尽量给我们安排娱乐活动。其实他自己就是个娱乐爱好者。上小学时,家里墙上总挂有一把二胡。</p><p class="ql-block"> 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是个二胡好手,春节期间天天耍花灯,唱小调,拉二胡,要很晚才回来。</p><p class="ql-block"> 结婚后,奈何生活艰难,父亲那拨弦的手去撂开山斧去了,孤独的二胡从此贴墙,小调成了它永恒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父亲在一个叫成家井的地方做木工,他烂早就搭信回来,要母亲带我们去那里看露天电影。</p><p class="ql-block"> 我们吃完饭兴冲冲地去了,露天电影在晒谷坪上放映,到处人山人海,父亲帮我们占据了很好的地段。不料电影刚一开始,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全家6人都淋成了个落汤鸡,没有一根干纱,小妹妹更是冻得嘴发白,身发抖。回来后,父亲内疚地帮我们烧火烤衣服。</p><p class="ql-block"> 后来父亲带我去恩口煤矿礼堂看过电影《三打白骨精》,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电影院。</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一直想看火车的模样。1984年是35周年国庆,父母带我从小碧同安村经过涟钢,步行到娄底,我第一次看见涟钢飞速通过的火车,兴奋得跑到火车跟前想看个究竟,父亲一把搂着我不许靠近火车,骂我不顾安全。</p><p class="ql-block"> 也是那一年,父亲经常带我们到新开办的养老院(由茶场用房改建)去看电视剧《霍元甲》,那时农村电力不稳定,电视机经常带不起,屏幕全是雪花,父亲总以为是频道不对,抱着电视机调频道,那眉毛紧锁、汗泼雨淋的样子,恍若在昨天。</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村上的反对派。1983年封山育林,我家住在四方山和牯牛山之间,村里做工作要父亲守山。那时他才34岁,守山合同要签到他五十岁,守山的工钱就是今后村上出售山上的林木钱。</p><p class="ql-block"> 我感性地认为,父亲一守山就会变成五十岁,不想他变老,天真地反对他守山。父亲还是签了守山合同,但后来山上的林木卖了多次,父亲始终没有收到守山的工钱,于是愤愤不平,成了村里最大的在野党党魁。</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90年代,我已参加工作了,他和部分村民不交农林特产税、不交屠宰税。那时村里和乡里的干部一来我家就是一地坪,七嘴八舌做工作。干部们说,你家里也有在外工作的,必须交税。</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你们这些干部,冬天有手套鞋袜保暖,夏天有空调风扇纳凉,好享福得很。我们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里刨食而活,只有稻谷,养猪自宰自吃,有什么特产税?特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总之,就是非暴力不合作,拖着不交或缓交,一直斗到所有农业税取消。</p><p class="ql-block"> 每年的双抢是全家集体合作的一件大事、要事。全家6人,是一套团结、崭齐、有战斗力的双抢班子,少一人都不行。</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这样安排的:我和父亲踩打禾机扮禾,母亲除扮桶,两个妹妹撸禾把子,哥哥有脚疾,在家煮饭菜、晒谷,一个团队、一条龙作业,从未误过农时。</p><p class="ql-block"> 打禾前后,我和父亲抬扮桶,他抬有滚桶的前头,我抬很轻的后头。父母很恩爱,每次扮完禾,他们就各自挑着一担稻谷,暗中赛跑回家,为的是先回去的先去担水回家,让对方休息,互相体贴对方的辛劳。 </p><p class="ql-block"> 父亲曾经教我犁田耙田。他说,人与牛要养成亲和感。犁田耙田时,不要骂牛骂个冇歇气。牛鞭要下垂,总是举起要打牛的样子,牛会焦燥不安。牛、犁耙和人要混然一体,顺牛力而为,不要有急促动作。</p><p class="ql-block"> 我往往掌握不了牛力的分寸,好几次都把犁扯烂了,始终没学会,但耙田倒学会了。后来生活条件好一些后,我再也没有犁田耙田的机会了。</p><p class="ql-block"> 他教我捉鱼,找一个浅水塘,快速跳踩一圈,吓得鲫鱼等小鱼都躲到刚踩的脚板眼里,一捉一个准。</p><p class="ql-block"> 他还教我踩打禾机,匀称使力,分开禾手子,里外翻打,这样才不会费劲,也不会浪费一粒稻谷。</p><p class="ql-block"> 父亲教我观察事物的方法。我家附近山上曾经有一片橘树林,橘子摘完已是冬天寒假,有些漏摘的橘子已渐渐变红,比较好辨认。</p><p class="ql-block"> 父亲告诉我,去摘漏橘之前,要先站到对面的垄上,看清橘树林漏摘红橘的分布点,不要一去就钻到橘树林里打转转找。</p><p class="ql-block"> 也就是说,要先站在远处观大局,再到具体到每一棵树上摘橘子。按照他的方法,我一次能摘几斤红橘,清甜的。</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读到清代陈澹然在《迁都建藩议》中的金句:“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结合父亲的实践,恍然大悟。</p><p class="ql-block"> 类似生活小事很多,这为我后来的学习、工作、生活提供了宝贵的实践经验。</p><p class="ql-block"> 父亲处事处世、识人共事很有一套。他经常跟我说,给人好处,对人帮助,不能无原则,不能惯势,即使是与兄弟姐妹乃至父母长辈的交往,也不能不讲原则。一旦不讲原则地关心他人,支持他人,他就会认为是应该的。你做一百件好事,漏做一件,你就是他的仇人。</p><p class="ql-block"> 他说,经济上要常将有日思无日,莫等无时悔有时。小相(吝啬)的人大方不得,大方的人小相不得。揪筋的人家出揪筋卵,爽快的人家出爽快人。等等,都是父亲教我们处事看人的顺口溜。</p><p class="ql-block"> 他又说,别人借你钱财,要特别注意,升米养恩人,斗米养仇人。如对方实在困难,借他开口的三分之一,或更少,他还与不还,你都要不打指望,这样借钱人不会因为你为富不仁而仇恨你,你也不会因为他不还钱财而心生烦恼。</p><p class="ql-block"> 这些经验之谈,一部分是父亲的经历,一部分是曾祖父告诉他的教训。</p><p class="ql-block"> 解放时,曾祖父拥有30多亩水田、40多亩旱土,两栋屋子,长期请长工和短工,最少应评为富农。但在解放前,曾祖父累计出借给贫农们的猪肉数百斤,大米数担以及袁大头数十块,都免除了这些贫农们的债务。</p><p class="ql-block"> 在解放后评定阶级成分时,这些贫农纷纷给政府讲好话,说曾祖父人好,是个开明绅士,最后被评为“上中农”,免除了每次批斗地主、富农的皮肉之苦。</p><p class="ql-block"> 相反,借曾祖父钱财最多且未归还的人,在解放后是哄抢曾祖父家财产最狠的人。到上世纪90年代初,政治环境宽松一点了,对这样不讲仁义的人,我亲眼看到快90岁的曾祖父见他一次骂一次,骂到气愤处,还拿起个措手棍做出要打人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我看到后,马上制止。笑着对曾祖父说,您这是典型的“地富反坏右”的反攻倒算哩,是要被专政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说,男女作风不好的、欺师侮祖的,是不能共事共财的。因为他(她)会背叛你。你看,结婚成家、拜师学徒,都要拜天拜地拜祖宗,海誓山盟,互相忠诚。结果他(她)们还是背叛了对方。</p><p class="ql-block"> 如要与你共事共财, 你都没有和他拜过天、拜过地、拜过祖宗,再说,他(她)拜过的人都要背叛,怎么能对你忠心耿耿?不出卖你,不是他(她)的人品变好了,而是出卖你的价钱太低,没到时候。</p><p class="ql-block"> 凡恩要报不尽,凡仇不能报尽,凡事不能做绝,人情留有一线,日后好相见。师兄弟靠不往,战友靠不往,老乡也靠不住,靠得住的是人品。</p><p class="ql-block"> 这些朴素的话语后来都深深地刻在我为人处世的骨子里。</p> <p class="ql-block"> (六)但愿子勤学 无难到公卿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非常重视对我们兄妹的教育。哥哥自小先天性脚疾,1-7岁期间,父亲把主要的精力和家里的钱财给哥哥治脚,先后到湘乡县人民医院和涟源煤炭医院多次治病,但钱花了,病没有治好,为此哥哥到了8岁还没有上学,不知父母流过多少泪。</p><p class="ql-block"> 我6岁时,上小学的前几天,父亲郑重地找我谈心,说我已长大了,该承担一定的家庭责任了,哥哥8岁多了,之所以没有上学,是因为行动不便,等我上学,就可以扶持哥哥一起上学,要我尽力帮助他解决一切学习不便。</p><p class="ql-block"> 小小年纪的我,表示坚决扶持哥哥搞好学习。我没有感觉这有如何辛苦或陪着一个残疾人上学没面子,反而对学习充满了向往和朦朦胧胧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小学期间,因哥哥行走不能太快,我们必须比其他同学早很多出发。父母白天辛苦,不能太早起床,我们兄弟每天早上5点左右起床,自做饭菜。 没有闹钟,兄弟俩就互相知心提醒起床。</p><p class="ql-block"> 往往天还没有亮,父母还没有起床,我和哥哥已做好饭菜并吃完上学去了。我每天陪着哥哥慢慢地步行上下学,风雨无阻,寒暑不断。</p><p class="ql-block"> 农村学校条件差,上小学时需自备课桌和凳子,每学期的桌凳搬去搬回,每天上学背的书包和中餐,都是我一个人全包。</p><p class="ql-block"> 后来哥哥上初中,借宿于叔祖父在学校的宿室里,我又负责帮他送借宿的食材和日常用品。</p><p class="ql-block"> 每当哥哥情绪不好,面对生活学习困难有退缩时,父亲总是第一时间通过我了解情况并要我协助做好心理工作好,安抚哥哥克服困难。</p><p class="ql-block"> 帮助哥哥做这些事,我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从不在乎不谙世事同学的嘲笑,从不在乎部分老师的歧视,从不在乎极个别人对哥哥脚疾的厌恶。我只在乎哥哥的可怜与痛苦,任何与哥哥的矛盾纠纷,我都永远站在哥哥一边。</p><p class="ql-block"> 随着哥哥的长大,他对自已的脚疾不断累加自卑感。虽生活可自理,行走自如,但毕竟没有健康人方便和端观。</p><p class="ql-block"> 读初中时已畏惧前途,畏难生活、厌恶学习,成绩不断下降。他自已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常常叹气,认为前途渺茫。</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焦虑,恨铁不成钢,急得不行,往往对他说:“你身体不好,又读不得书,靠什么活?现在我散满一地坪的票子,让你们四兄妹去抢,你抢得他们赢么?他们或许可以让着你,但到社会上,谁会让着你?”</p><p class="ql-block"> 每当父亲如此说后,哥哥往往迅速进卧室,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我无能为力,只好陪着他默不作声。</p><p class="ql-block"> 从小我和哥哥睡同一张床。多少个<span style="font-size:18px;">春暖花开、鸟啼蛙鸣、月明皎洁的良宵,多少个风雨交集、秋风萧瑟、风雪肆虐的黑夜,哥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不由自主地悲伤、不由自主地叹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他生怕影响我的睡眠,我中途醒来,经常明显地感觉到哥哥在强</span>力压低他叹气的声音,努力把叹气声变成轻轻的颤气音。即使这样,有时我还是会被弄醒。此时,我也不敢作声,不敢翻身,生怕他知道我被弄醒而内疚。</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与哥哥的童年和少年就是这样日日夜夜过来的。朗</span>朗乾坤,漆漆黑夜,其苦何痛,其痛何苦!非常人所能体会,非俗人所能熬过!</p><p class="ql-block"> 在后来的日子里,哥哥学医,小有成就。他身残志坚,自强不息,每打一份零工,每做一点生意,赚一点钱,都交给父亲,支持我们弟妹读书。</p><p class="ql-block"> 后来两个妹妹生三个外甥的月子都是在哥哥家过的。父亲非常宽慰,高度评价我们的兄妹之情。</p><p class="ql-block"> 哥哥约40岁后信佛,每天早上起来为全家装上一束香,祈祷平安。全家大小,谁有伤痛感冒,他开方购药,跟踪治疗。我们兄妹工作忙,他每天晚上8:00准时给母亲打电话嘘寒问暖。</p><p class="ql-block"> 哥哥是个操心的命,也是个苦命的人。2024年三月,哥哥患心肌梗塞离开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哥哥长期独居,离开时,他一个人躺在家里的长条沙发上,4小时后我才赶到现场。他形<span style="font-size:18px;">态祥和,眼睛微合,宛若心累,倏如小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我握着他的双手,失声痛哭。这双手我曾如此熟悉,40多年前,我曾牵着这双手上小学,<span style="font-size:18px;">走泥丸,跨水</span>沟,晚上握着这双手互相宽慰入睡。但此时此刻却如此冰凉,如此疆硬,如此无情,任由呼唤,永无回应。</p><p class="ql-block"> 他的房产证和多年以来我们弟妹平时给他的钱财,以及他自已每月发的工资奖金,除基本的生活开支外,几乎分文未动,连同密码一并打包放在书桌抽屉里。为方便我寻找,他多年前就曾告诉我,他去世前会这样做。</p><p class="ql-block"> 现在只要一想到他,我就无时无刻不感到悲伤,无时无刻不感叹他在人世间受到的痛苦和委屈,无时无刻不感念他小小身躯为全家做出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哥哥是尧贤公以下第二十五代,祖父的长孙,父亲的长子。父亲常对我说:你哥哥是来磨炼我们的。</p><p class="ql-block"> 显然,他是父亲内心深处最大的痛楚,最深的牵挂。哥哥住进城里后,每次我回老家离别时,父亲最后总要交侍一句:你去看看你哥哥,陪他聊聊天,他太孤独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我与哥哥兄弟一场50余年,从局外人看,是我帮助哥哥的50余年,其实是我们兄弟俩互相宽慰鼓励的50余年,是我如同扫地僧修行的50余年,更是他对我牵挂与回馈的50余年,是他激发我养成百折不挠、奋发图强精神的50余年。</span></p><p class="ql-block"> 我到今天才深切地感悟到:哥哥来到我们这个家庭,又仓促地离去,是来渡我们这个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特别是来渡我的。</p><p class="ql-block"> 哥哥的出现,警示我们这个家庭家族所有成员,特别是我,在任何时候都要有仁慈宽厚之心,忠诚坚韧之品。</p><p class="ql-block"> 这也是后来我在条件再困难、任务再艰巨、精神再打压的境况下,仍能忍辱负重、无私无畏、体贴弱小,砥砺前行的精神源泉。</p><p class="ql-block"> 读小学二年级时,我就读的对家小学成了危房,准备重建,父亲怕我有危险,把我转学至同乡的镇南小学读了一个学期。那里的数学老师水平比较低,我不得不自学,后来我甚至代替数学老师授课。</p><p class="ql-block"> 这大大激发了我的学习兴趣,我终于在此发蒙,从此整个小学乃至初中,数学几乎都是100分,但语文成绩总要四舍五入才能及格,且字迹潦草,父亲看了,往往吼一句:这哪里是人写的字啊,简直是鸡刬雪。直到我读大学开始练毛笔字,才略有改观。</p><p class="ql-block"> 父亲每年大年三十点评我们兄妹的成绩,正月初一要我们讲学习打算。父亲常对我说,别人家工人可抵职上班,你个子小,难不成学木匠?除当兵、打工就是考学,后来近视了,兵都当不成了,只剩考学这条独木桥了。</p><p class="ql-block"> 快小学毕业时,有一天父亲在数学老师家做木工,晚上回来高兴地跟母亲说,数学老师评价我很聪明,将来有点出息。</p><p class="ql-block"> 自此,我明显感觉父亲心情比以前愉悦多了。他总是轻手轻脚地来我的书房门口看我,只要看到我坐在书桌前,不论我在干什么,再忙也不会喊我帮他干农活。</p><p class="ql-block"> 我上初中二年级开始寄宿,睡通铺,父亲卖掉两担红薯米换来一床新被子,结果被上铺吸烟的同学烧了个斗大的窟窿。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我没问同学赔偿,母亲补好后继续盖。班主任对父亲说我品质好,大气,父亲为此很高兴,表扬我。</p><p class="ql-block"> 也是在那一年(1986年),我们白家塘院子里的一位表哥考上了大学。那时考上大学很不容易,往往都设宴请客,打花鼓、放电影以示庆贺,表哥家也不例外。</p><p class="ql-block"> 父亲如同邻居家彩票中奖,感同身受,激动不已,认为我也可以有样学样,考上大学。那天早上,父亲正正式式喊我到堂屋里说,等会带我去表哥家,一则感受考上大学的气氛,以此激励;二则拜表哥为师,矢志考大学。</p><p class="ql-block"> 随后,父亲在表哥的堂屋里见到了表哥的父亲,大声说:“连哥,恭喜啊!恭喜啊!同安村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哩!”伯伯说:“将来你家南伢子也会考上大学的!”父亲腼腆地笑着说:“要是南伢子考上大学,我要打一七(一周)的花鼓。”足见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情多么大!</p><p class="ql-block"> 表哥从小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做作业,带我们看牛杀草,现在表哥考上大学,感觉成功就在身边,给我莫大的鼓舞。我也向表哥表示祝贺,拜他为师。</p><p class="ql-block"> 从此表哥(后为市里正处级干部)在大学里给我邮寄了许多复习资料,给我写过数十封信,鼓励鞭策我努力学习。父亲那天的神态,也时时激励着我学习上进。</p><p class="ql-block"> 我读高中时,经常头痛感冒,父母每次来看我,一般都是下课时间,我几乎都是扒在桌上抢时间睡觉。</p><p class="ql-block"> 父母非常担心,于是送来那时最好的补品,如维磷补汁、麦乳糖,弄得满教室都充满香味和中药味。又不知从哪里听说,用胎盘做成团子吃,可以提高免疫力,父母居然做了这样的团子,几十里送到春元中学,我不知情,感觉很奇怪,但在他们的现场监督下吃完了。</p><p class="ql-block"> 吃了立马见效,这回可不只是下课时间可以入睡,连上课时间都可以睁眼睡觉、打呼噜,其实是太累了啊!</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高考差12分。那天我去春元中学取了成绩单,回<span style="font-size:18px;">来过桥挡头时,远远地看到全家正在同安塅里的抔泥冲搞双抢。父</span>亲看到我耷着个脑袋走到我家的田埂上,就知道没有好消息。</p><p class="ql-block"> 他平静地从打禾机上走下来,满身汗水、泥水,<span style="font-size:18px;">坐到田埂上,抹着泥汗,看我的高考成绩单。他怀疑我算错了总分,左加右加,核算没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他湿漉漉的双手,颤抖着从香零山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连续三次按打火机都没打出火花来。我把打火机拿过来在身上擦干,打火点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父亲急促地吸烟吐雾,吸不到一半,狠狠地甩掉烟蒂,盯着我坚</span>定地说:“马上复读,一定要复读,开学就复读,背水一战,再不考上就回来跟我学木匠算了。”</p><p class="ql-block"> 我自然对学木匠不屑一顾,表示不会接他的脚当木匠。父亲带着责备的语气反问:“木匠怎么了?政治局常委李瑞怀、国家主席李先念都是木匠出身哩。”他对他的同行出身的人还是蛮关注的。</p><p class="ql-block"> 我笑着说,明朝的朱由校还是“木匠皇帝”哩,我当不了大官,还是去复读算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复读充满艰难且希望渺茫,一则从我复读开始,湖南高考改革,复读生与应届分别划一条录取分数线,分两个板块竞争(后来复读生录取线要比应届生高12分左右);二则所有公立学校禁止办复读班,对复读生极不友好。</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到春元中学复读不到半期,复读班解散。我骑着自行车,拖着洗漱用品和被子,从春元中学奔向娄底二中在社会上办的补习班。</p><p class="ql-block"> 该补习班在娄底二中对面娄底二建公司的会议室里举办,150多平方的会议室里坐了120多人,已人满为患,不再招人。</p><p class="ql-block"> 我拿第一次高考的成绩单找校长,校长很想留我,但实在没有地方坐了。他说,只有教室中间的四方柱子后面可挤一个人,但看不到黑板和老师,必须探出头来听课。我不想再去其他学校寻找学位,欣然接受安排。</p><p class="ql-block"> 因学校已没有床位了,附近民房也都被同学们租完了,我先在城区的伯伯家里借宿了一周,之后姑姑帮我在娄底市进修学校的实验室里暂在安顿下来。实验室本不可住人,故晚上不许开灯。我每天早出晚归,没有桌凳,就用手电筒在被窝里复习做作业。</p><p class="ql-block"> 这不是个长久之计,父亲很着急,一个星期后,他帮我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民房,15元一月,离学校很近且<span style="font-size:18px;">很实惠,</span>我很满意。</p><p class="ql-block"> 但美中不足的是:这房子的一面墙是挡土的石碪,与其说这是一间房子,不如说是一个傍着石碪搭建的棚子,没有吊顶,外面刮大风,里面刮小风。</p><p class="ql-block"> 住久了,我就发现这石碪有天气预报的特异功能:如石碪冒汗,两天内必是大睛天;如石碪缝里流出清水,预示两天内有小雨,如石碪缝里涌出黄泥水,预示两天内必有大雨。</p><p class="ql-block"> 好在这房子里有条明水沟,排水无碍,床就背着石碪而架,水在床下水沟里潺潺流过。这可不仅仅是父亲要求的背水一战了,简直是困水一搏了。</p><p class="ql-block"> 清早起来,我就能推断出什么时候天晴,什么时侯下雨,有多大的雨。那时我经常在熟悉的同学面前预报天气,屡试不爽。</p><p class="ql-block"> 复读期间,父亲来看我,笑着说,这房子有风有水,风水很好,你一定能考得上大学的。他还带给我吃的和穿的,又到庙里敬神许愿,给足我20元一月的生活费,说其它也帮不上忙了。 </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高考的前一天,父亲心争争地来学校门口看我,看得出来,他眼里虽然充满着希望,但心里显然隐藏着忐忑不安的疙瘩,这种复杂心理交集的结果是:他要来陪着我考试。</p><p class="ql-block"> 我说不要,莫乱我军心,父亲只好悻悻地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后来告诉我,回家后,父亲在老家烧起高香,求祖宗保佑我能吃能睡,会做对的都做对,不会做的都要蒙对。</p><p class="ql-block"> 高考完毕后,父亲做了一个梦,说一个白胡子老人告诉他,我考上了,但错了一个字,对此我一直不解,直到上大学报名才得解。 </p><p class="ql-block"> 1992年8月底,我在小碧乡农科站接到吉首大学中文系的本科录取通知书。但那天晚上,父亲几乎叹了一夜的气,我隔着3间房子都能清晰地听得见。</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大学学费高,打乱了父亲等我上大学后就立即建新房的计划,毕竟哥哥未结婚,老房子已过时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又接到通知,如我愿意放弃去吉首大学读本科(定向生,学费高),去读娄底师专的专科(补录),不仅可免除学费,而且还有生活费提供,要我作出选择。</p><p class="ql-block"> 父亲知道后说:“读个专科工作后又要读函授本科,不如一步到位读个本科算了,讲起来也好听些。不要犹豫,五心不定,会输得干干净净。”他很果断地替我作出决策,义无反顾,再多的钱也要去吉首大学读本科。 </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父子俩按通知要求,各挑一担粮去小碧乡柏杨坪粮站送粮,再到派出所办理农转非户口手续。</p><p class="ql-block"> 父亲挑着谷子,走得很快,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多次放下他的担子,折返回来帮我挑。我们从同安村白家塘出发,穿过彭蒋二湾,直插对家村,跨过中立桥,踏入黄家冲稻田垄。</p><p class="ql-block">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着禾苗,微风拂动着它的叶子,稻苗正在抽它的穗子,父子俩坐在扁担上歇气。</p><p class="ql-block"> 父亲流着汗,喘着气说,以你这等身材,当农民会饿死的,幸好还有个读书的命,免了干农活之苦。今后有出息要帮帮家里和劳苦的人。</p><p class="ql-block"> 然后讲了祖辈的奋斗历程和他学匠人的辛苦。娓娓道来,推心置腹,其谆谆教诲之言,殷殷期望之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p><p class="ql-block"> 随后几天,陆陆续续有人送来贺礼,父母设宴庆贺。那天,白家塘垄里好热闹,宾客推杯换盏,人来人往,鞭炮声声。但因学费压力大,我感觉得出来,父亲一直保持着谨慎的高兴。关于打花鼓庆贺的事自然就不提了。</p><p class="ql-block"> 午后,桑柘影斜宴会散,亲朋戚友毛醉归。曾祖父、祖父母、叔祖父母、外祖母、多位叔叔及舅舅在堂屋里交谈甚欢。</p><p class="ql-block"> 父亲坐在竹背靠椅上,仰靠着大门,<span style="font-size:18px;">左手扶着铁门闩,激</span>动地对大家说:南伢仔还算争气,给他长脸了,已跳出农门,今后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孝顺长辈,光宗耀祖。</p><p class="ql-block"> 父亲讲着讲着就出了眼泪,以至于哽咽不能言,那形态,如同马拉松选手刚跑完四分之一程,其激动之促、疲惫之深、压力之大、期望之切、欣慰之情,呈现无遗,清晰可见。</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且是为了我,这一幕我至今印象极为深刻。</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的那几句话,既是其半生劬劳之由衷感言,也是希冀我鹏程千里之热切期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