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野菜

走天涯

(发表于2025年4月2日《华山文学》微信公众平台) 文走天涯一谷雨刚过，麦苗铆足了劲蹬胳膊伸腿刷存在感。村东那片葱绿的麦田，像大地新的裙裳，散落在地畔子垄梁上大大小小的野菜，便是裳衣上的纽扣。早饭后的太阳温热的有点不依不挠，抖落了麦叶上清亮亮的露水，驱散了田间的湿潮，阳气氤氲，向大地发出春天的邀请。春风浩荡，田间地头，野菜擦掌磨拳葳蕤生辉。一到星期天，我和对门发喜拿了小铲挎了粪笼去田里挖野菜。野菜当粮度饥荒。青黄不接的时节，饥饿总与我们形影不离。家里麦子、玉米、谷子、大豆这些细粮、杂粮瓦罐差不多见了底，野菜做麦饭，窝菜疙瘩，焯凉拌菜，遮掩了我们盘中的尴尬。 民办教师的父亲在村小代课，除了礼拜天和寒暑假，平时大把时间泡在学校。生活的日常成了母亲的“本戏”:挣工分，做家务，操持全家几张嘴吃饭，还要顾门前圈里一头猪，院子后边的一窝鸡。清寡紧巴的日子少不了鸡飞狗跳，母亲的风风火火里，高八度的腔调敲打着生活的懒惰和懈怠。我在姊妹兄弟排行老大，父母眼里的一些简单的家务自然落到我身上。星期天的一笼野菜，是连接早饭和午饭的桥，这么说吧，笼里的菜越多，母亲越高兴。这时的母亲，昂扬的声音陡然打了个弯，变得平声缓语，嘴角眼角蓄满了怜意，我后半天的幸福就盛在了这笼野菜里。我们挖菜的粪笼，竹条编织，比草笼、竹笼小。草笼为最，生产队里饲养员用来盛牲口的麦草，笼口阔，龙底深；竹笼居中，竹条细密，粮食送磨坊前淘洗时，母亲的好帮手。粪笼虽然不大，但用一颗颗野菜填满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阳光下，地里的野菜和麦苗一样撒欢。麦地的绿像画家笔下的写意山水一样酣畅，各路野菜不甘示弱，疯的不管不顾:面条条从苏醒的泥土里探出头，满眼的新绿给了它春天的期待，也给了它起跑线上的焦虑，眼看着麦苗抽条，个头猛蹿，一天一个样，它很着急，自己羸弱的身条，何时才能搏击风浪出人头地?下半身在泥土里拔节，双臂在地面舒展，阳光抚摸着它，留下一条长长的痕。有人说它，活脱脱小号的君子兰。是啊，野菜中的君子兰! 荠荠菜显然壮实得多，叶面阔，个头长，一身的花边，泼辣的有些花骚有些夸张；白蒿的反应似乎慢半拍，灰绿的外衣罩上了暮气，身子贴着泥土，凝神屏气像探听大地的私语。它向阳而生，如一张大网徐徐铺开，把欲望的目标打捞；马齿菜、灰条条、嫩苜蓿，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菜，风姿绰约的少女一样，芬芳着春天的麦田。“快来，这里景冈多得很。”发喜在地头灌渠沿大呼小叫，中了大奖一般。景冈，典籍里的蒲公英，野菜中花仙子，把一身的褶皱灿烂如霞:蕾丝细细勾边，花姿灵动如芭蕾，叶叶婆娑，波澜又壮阔，它高举一顶花蕾，亭亭如盖，卓尔不凡。假以时日，春风打开它的蕾包，黄灿灿的笑，清清的香，能把人醉倒。我们拿着小铲，捋起景冈，轻手轻脚像巧手媳妇，一棵棵从根部起铲，丢进笼里，绿色盛进，空白渐次消失，我们内心的空旷被填满。面条条身板小不点，放在手里没分量，放在笼里不显形，但其草香正，做菜面好吃，又被我们收进笼。白蒿一股中草药味，我们有点不喜欢，可架不住多呀，脚下不小心踩倒一棵草，十有七八是白蒿。最讨人嫌的刺角，叶子厚实，叶面滑光，叶沿一圈一圈的小刺，不小心触手，利刺般的疼。它常在在沟渠沟扎堆，和粪屎为伍，连猪都懒得搭理它。我们疯劲上来，对准刺角一顿猛刈，机关枪撂倒大片日本鬼子般过隐。 日头斜过头顶，金子般的阳光已变得炽白，细汗上额，热烘烘的，像身边放了钢碳火炉。粪笼里堆积的野菜不断膨胀鼓起，回家的底气潮水一样涌来。我走在田间，脚捡着畦田的空隙，花针走绣一样小心。芃芃麦苗无辜倒下，心有不忍难说，怕主家找上门倒是真。走在前边的发喜喊:“走么，怕啥?人一过，风就把它扶起来咧。”“说的轻巧，你是谁啊，风就听你的?”“我是天，我是地，我是玉皇大帝，哈哈---” 二 出门前，听母亲说午饭麦面蒸饼。蒸饼夹菜，热腾腾、软嘭嘭、香喷喷，舌尖会餐，味蕾狂欢，不争气的口水被我咽回好几次。我和发喜照例在东头麦田挖菜。麦面蒸饼的诱惑一浪一浪扑来，我圪蹴在田间，挥小铲，挪粪笼，浑身来劲。“队里的豆角美的很，要不弄些来吃?”发喜神神秘秘，像发布重大新闻。豆角不就是豌豆荚么，队里主要杂粮收入，每年家里都能分到或多或少干硬的豌豆。晒干的豌豆叶蔓是队里牲口的拌料。那片豌豆地在村北，不用说，这时的豌豆荚，半拃长短，躲在蔓叶下，抱着琵琶半遮面，一串串，一行行，翠绿、鲜嫩得能捏出一把汁。豌豆荚煮熟剥皮吃豆，生食豆连嫩皮一起吃。其实我们男孩子喜欢生吃，略扁的豌豆荚最好吃，嫩生生，凉沁沁，来不及擦洗，塞入口中，咔嚓咔嚓，甜津溢嘴馋几天。在豌豆荚面前，麦面蒸饼的诱惑打了折扣。但生性胆小，母亲平日的严厉犹豫着我:“有人看着哩吧?”“没事，趁人不在捋上几把。”“那-----那，不挖菜了?”“一会就好，快得很，不耽搁弄菜。”绿莹莹豌豆地不算太大，三二十亩的样子，南临大路，三面麦田包围，葱绿裹着草绿，似乎有了安全感，豌豆蔓秧显然比周围的麦田高出半头，木秀于林风摧之，偷豌豆荚的事接二连三，队里在地北头扎个草庵，专派人看守，这活不用拉架子车，不用晒大太阳，在凉棚下还能挣工分，自然是美差，美差落到老马头上，不少人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老马身高马大，复员军人，早年丧偶，以后再没有续弦，无儿无女，独门独户，一人吃饱全家饱。 地北头有个人字形草庵，庵前四根胳膊粗细的木棍撑起一草亭，葫芦蔓从亭两侧顺着细竹竿小心翼翼攀爬，一到棚顶风格突变，勃发的无拘无束，甚至有些肆无忌惮，蔓枝盘缠，叶叶叠衬，遮出一段荫凉。亭下一方青石桌和几个小马扎。老马端着大号搪瓷茶缸，“人民公社好”红体字明明灭灭，一毛钱半木锨的花茶淰了半茶缸，凉亭啜几口涩苦的茶，再亭前来回走一阵，目光探照灯般在碗豆地扫来扫去。四月的野田，收敛了三月的任性，出落的愈发稳定、成熟、饱满，地里的豌豆荚卑谦的一会静默一会颔首。我和发喜猫下腰，窝在路边的坑渠几乎不敢抬头。每隔一会，偷偷瞄一眼草庵-----老马悠悠地喝茶，悠悠的挪步，将平日动作N倍慢放、拉长，像播放一部永远没有结尾的电影。老马吃个饭，或撒泡尿拉泡屎，那怕三五分钟也行。但他似乎没有回家吃饭的打算，连解手的空挡也不留。这般和我们拧着来，难道嗅出啥蛛丝马迹?我们自认行动隐秘，鬼神难觉。将军不下马!我们心里翻腾的火苗，把老马的祖宗“关照”了无数遍。太阳斜过头顶，地面上的影子越拉越长，野田静的天老地荒，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我们沮丧到极点，眼中的良机如艳阳下的冰棍慢慢化去。 三神经还在紧绷，肚子已经抗议了----赶紧抓住午饭的尾巴!笼里的野菜和我的心一样虚-----勉勉强强过半，继续挖，哪来的功夫。发喜好办，上有姐有哥，自己把尾，父母的心头肉，自然不会太计较，我不一样，母亲这关咋过?十指在粪笼里捋挑，野菜蓬松肥大，最好气球一样膨胀，野菜们对我们的虚假，扭扭捏捏不大配合，刚直起腰，伸开腿，才晃荡几步，又窝塌下去，退回原状。交不了差，我不由地熬煎起来。心吊在喉眼，畏手畏脚回到家，先趴在门楼墙后罩眼侦察----灶房的木栅栏门敞着，母亲正在灶房忙活，案板上几碗凉拌绿面条，母亲拿筷子挨碗地搅。我“菜面没饼子”的话刚出口，母亲突然操了面杖冲出灶房，甩出硬硬的一句:还知道回来?你看啥时候了?!母亲消息咋这么灵?哪顾得上细想，我撒腿就跑----以后挖野菜，我再也不敢打彷徨，更不敢整什么幺蛾子，只有老老实实挖更多的菜把笼填满，把心填满，把细碎的日子填满。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