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重新整理好心情,从新一天的春和景明中醒来,我慈祥的奶奶已经离开了五天,我再一次永远失去了关怀我,温暖我,呵护我长大的至亲。</p><p class="ql-block"> 窗外,几株无名树已经擎满了生命的绿焰,前几天分明还蜷缩着枝桠。狂风冷雨过后,满树的樱花依然开得生机盎然。那些不知疲倦的鸟儿,从白昼唱到夜晚……她们共同编织着这春天的锦缎。我知道,奶奶把这美好的三月天交给我们,是叫我们不必感伤,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季节继续前行。</p> <p class="ql-block"> 白幡烛光里,静静看着安详的奶奶,泪水浸过岁月的底片,直到往事显影清晰起来。</p><p class="ql-block"> 奶奶是家中的长女,后面还跟着三个弟弟三个妹妹。奶奶十几岁的肩膀过早地压上了扁担,跟着老外婆在贫瘠的土地里“刨食”。</p><p class="ql-block"> 拨转时光的指针,你总能在1940年代的田埂见遇到那个瘦小身影。草尖露水打湿补丁裤脚,竹篮里挎着一家的生计,从晨雾初笼到暮色四合。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裳,坠落田埂上开出倔强的花,生活贫敝的尘烟里她用坚定的目光写下坚韧的生命诗行。当桃花染红柴门时,她在屋后撒着秕谷喂鸡;当渠边节节草窜高时,她正抱起叫唤的羊羔;当荷香漫过东边池塘,她已背起哭闹的幼弟走向菜地……四季轮转的光景里,只有竹筐边磨亮的包浆色,记得她匆匆离去的童年时光。</p> <p class="ql-block"> 自记事起,奶奶的桌前就供奉着各色药瓶:发黄的塑料瓶里盛着降压药 、棕色玻璃瓶里漂浮着救心丸,翡翠葫芦瓶里装着止疼片……这些色彩缤纷的容器里装的不是药,而是生命的微渺和无助。如今,它们还整齐地码放在那边像列队送行的老友。</p><p class="ql-block"> 爷爷总爱说起旧事。垦荒年代,年轻的奶奶可以挑起二百斤的稻谷。家里五个孩子张嘴等着养活,每天一睁眼就是五个嗷嗷待哺的“黑洞”。爷爷最终没有去上海做工,放弃了退休保障,选择和奶奶一起挑起家庭的重担。七十年时光在锄起镰落、泥刀石灰间悄然流逝,风霜落满了他们的双肩。</p><p class="ql-block"> 三年前大雪那天,爷爷在他热烈了一生的土地上长眠。爷爷最后的日子里,奶奶成为一个迷路的孩童,总不知所措地茫然踱步。那天,奶奶没有嚎啕大哭,和这一生的坚韧一样,她红着眼睛,神情肃穆,探着身子,不住地从窗户里向外张望,好像这样就可以逾越生死的距离。她怕北凌河的墓地太远,怕新砌的碑石太凉,更怕陪伴了一生爷爷认不得回家的路。傍晚时分,护堰林的余晖静静栖在玻璃上,同奶奶焦灼的目光一起,凝固成一幅永远的图画。</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美味之飨,总与奶奶相关。奶奶烧的柴火粥,不厚不薄,口感软濡。一碗白粥,盛满了奶奶是对慢煮生活的理解,仅仅一个学期就把我养成了妈妈口中“被其他小朋友打肿了脸”的孩子。印象最深的是奶奶做的手擀面,它满足了一个农村小孩对美食最初的想象。我至今仍能清晰复现那个晨曦雾气氤氲的灶间场景。柴火在土灶里噼啪作响,她正俯身在摇晃的桌面上施展魔法。那根泛着岁月包浆的擀面杖足有孩童臂长,在面团上碾过时发出沉稳的轱辘声,如同碾过岁月年轮。等到搪瓷盆里雪雾纷扬,奶奶布满沟壑的双手才在云絮般的面粉中游走开。面团初成时像只不安分的小白兔,在掌心里翻滚揉捏,渐渐凝成温润的羊脂玉。木桌随着擀面杖的推压吱呀轻吟,面皮在往复碾压间舒展成初春的薄冰,透出桌面的木纹。奶奶将面皮叠作千层雪,老菜刀起落间,筷子粗细的面条便从指缝垂落。灶上铁锅正翻滚着青碧的菜秧,与莹白的面条相拥时,氤氲的香气就弥漫在低矮的屋子,而奶奶脸上已有汗水的留痕。如今,那根擀面杖早已成了“挂在墙上的不能碰触的雕塑。”它仍在等待那双苍老的手,等待唤醒沉睡的面香,等待把那绵长的思念揉进千丝万缕的时光。</p> <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调皮顽劣,奶奶总是包容关怀着。奶奶喊我时总把“细小”两字含在舌尖,像含着一颗糖。奶奶体态微胖,走路时像一朵温柔的云。那时我总会追着喊她“大熊猫”,她便停住脚,轻拍我的脑袋,脸上不自觉地漾开涟漪,皱纹里开满了春日的阳光。</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个被高音喇叭撕开的清晨,因为我上操不守纪律,推拉前面的同学,被老师“逮住现行”。当我的名字裹挟着电流声撞碎在大伯家的屋顶上时,奶奶惴惴不安地念叨了一天“糟了啊,细小儿又惹祸了,怎么弄啊?”</p><p class="ql-block"> 我总能想起那些挨打的时候。朱漆大门猛关的声响惊飞屋顶的鸽子,厚衣架、笤帚柄如疾风骤雨落下时,总伴着门外急促的叩击声,“不能打啊,不能打,要受伤。唉……”那声音像钝了的凿子,混着我的哭喊声在85年的小楼里回响。</p><p class="ql-block"> 当我“建筑世家”的血脉就开始觉醒时,家里一切可以用作“建筑”材料的砖石瓦当、锅碗用具一概都被我搜罗殆尽,奶奶的白瓷粉盒也遭了难至今下落不明,只在我的记忆里清晰 。巴掌大小的圆形带盖瓷盅,月白釉色上有缠枝花纹浮动。奶奶没有责怪,只叹:“可惜了……”多年后我才懂得,这件白瓷粉盒装着的,是她麻花辫的青春。</p> <p class="ql-block"> 最后的时光是飘摇不定的烛火。奶奶还惦记着重孙女的十岁生日,她执意起身,强打起精神走出房间把一只灼热沉甸甸的红包交给我们,再三叮嘱,让我们收下,仿佛那一刻她交给我们的不是红包,而是从生命的余烬里捧出来的星火。她反复念叨的是用一生心血浇灌成人的孩子们。她时而催着儿子拨通姑姑的电话,生怕赶不及最后一面;转瞬又为自己的惊扰行为感到内疚。她并不关心自己这盏将熄的灯,离开前几个小时,她依然在嘱咐孩子们,要团结互助,要把日子过好。她燃尽了最后一丝烛芯,却把温暖的光亮永远烙在我们前行的路上。</p> <p class="ql-block"> 站在奶奶的灵柩前,记忆如月光漫过堤岸。那个漫天星斗的的夏夜又浮现在眼前——刚洗过花露水澡的我,躺在沁凉的八仙桌上,像片清凉的薄荷叶舒展在夜色里。奶奶坐在桌边轻摇着蒲扇。她悠然地讲起故事,讲当年望见日本鬼子爬上河坡,讲天上的“毛主席星”……泡桐花簌簌地坠下紫色小伞,蛙鸣编织着摇篮曲,萤火虫提着灯笼在故事里徘徊。</p><p class="ql-block"> 月光漫过了水塘,漫向薄雾田野间的小路,而我早已酣睡梦中。</p><p class="ql-block"> 梦里,奶奶依然带着那片夏夜月光般温润的微笑,迈着岁月一样从容的脚步,慢慢走来,走来,慢慢地将我裹住。</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2025.4.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