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简言素语,速写我的“傻“爸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写爸爸。心有些抖。我没有自信。</p><p class="ql-block">从小我一直当他有些“傻”,院子里许多大人都是这么小声嘀咕的。我那时太小,不明事理,人云亦云。等我长大后,顿时哑语,爸爸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高的不敢抬头,抬头太久头会晕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二十三年前,爸爸离开了人世。我闪过写爸爸的回忆录的念头,但很快被秒杀。在爸爸的世界里,我的确太渺小。</p><p class="ql-block">不久前,和一个发小喝咖啡时,她漫不经心的一句:你也该写写你的爸爸。这一句,像一帖药方,放在药壶里焖烧,心想着还要焖许久呢,不料想,焖到今日,突然发现药效出来了。那就先给爸爸画一幅速写吧。</p><p class="ql-block">第一条线:</p><p class="ql-block">爸爸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生人。在我印象里,是个寡言到极致的人。性格上,他就是为寡言而生的人。不仅话少,声音还特别轻,轻的像怕踩死蚂蚁的东郭先生的脚步声。也许因为这,爷爷奶奶才把他当唯一的读书郎供养。新中国土改时,爷爷因为治家有方,家业大,土地多,因此被划成“地主”。这就不难理解,爸爸的启蒙教育,为何是从家里的私塾开始的。所以,后来爸爸的口头蝉里,总出现“非也”“岂敢”“承蒙”等字眼,也就不足为奇了。</p><p class="ql-block">但是,我改变了对爸爸寡言的认识,是我把男朋友带回家时,他一改往日的缄默,侃侃而谈,语锋如泉涌,汩汩而流。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历史人文,谈起来俨然一个乒乓冠军,他发的球难以挡住,打过来的球没有他接不住的。我当时的男友,也就是后来的丈夫说,不先做几天功课,不敢见他。“你怎么说他寡言呢?”</p><p class="ql-block">我也在饭桌上问过爸爸,为何大家都觉得他寡言,也许是酒后,他道出了天机:“听说过棋逢对手吗?”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条线:</p><p class="ql-block">在我印象里,爸爸走起路来,也像东郭先生的故事里的东郭。不紧不慢,无论发生什么,他的步子,像被程序过了。永远忘不了的一幕,是文革中,我爸爸因为是“右派”,也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爸爸被关起来了,我却被“放”出来了。爸爸被关在哪里,至今我都不知道,因为从不敢问。我跟着妈妈下放到了农村。那时我本该在保育院的大班。大人们都说农村的日子很苦,但对于一个在保育院全托的孩子来说,是件非常愉悦的事,不再被关在保育院内,吃的饭菜都是以前不曾吃的,而且天天可以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白天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爬树摘果子,下河采菱角,想吃西红柿了,菜地里一伸手就有。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都甜。但是有一件事,让我感觉到爸爸的与众不同。那就是爸爸被释放几日,来农村看望我妈。</p><p class="ql-block">那天一早,妈妈说爸爸今日会来,我便迅速趴在后门的门坎上,那里极目望去,就是一条通向王村的大道。没有任何遮挡。只要有一只鸟飞过,我也能完完全全看清楚。王村的尽头有一条大河,河那边有通向城里的长途公共汽车。</p><p class="ql-block">吃过早饭,我还在一动不动地张望。一直望到快吃中饭了。我看见了一个人形,在泥泞的土路上移动。可这个人动作一点也不急,不像一个长久离开便急着回家的人。慢慢地,人影变大了,大的可以看清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灰色的长裤,笔直笔直的。我认出了,这是爸爸。我跑了出去,跑过一个晒场,爸爸已经走到路边了。他一只手拎着一只黑色的行李包,一只手把着一把雨伞。走到晒场中间时,他用伞拍了拍我的背,没有电影里的那种父女拥抱的镜头。走进堂屋,我为爸爸换鞋子,这时我发现,爸爸一路走来,泥泞的路上,黑光光的鞋面上没有留下丝毫泥土的痕迹。回头再看一眼爸爸裤腿的下边,一般下雨天许多人的裤腿都会留下沾湿的痕迹。可走过湿答答泥泞的土路,爸爸的裤腿基本是干净的。为了干净而放慢脚步,还是因为他的脚步鞋面才清爽?“剥削阶级的烙印”,说的就是这吗?这是六岁的我对爸爸的第一个不解之问?</p><p class="ql-block">我不禁想起了另一条平行的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三条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夏的江南,雨来的突然。许多人下班后,头顶着细雨回家。走到家属大院门口时,许多人迈开腿冲刺般地跑向各自的单元门。我站立阳台上观望,想及时用伞迎接爸爸。爸爸出现了,在大门口停留片刻,伸手推开急匆匆奔过去的我和手里的伞。只见他,目中无雨,直着腰,迈着他惯有的步子节奏。“老夫子,跑起来!” 他的同事们又想开他的玩笑。爸爸不语,我不解,说了一串即是问句又是埋冤的话。爸爸不急不慢地在进门处,稍许用力地顿了顿足,露出始终挂在语出前的笑脸上:“他们才傻呢!就这几步路,也能乱了阵脚,倒架子!不信你看看,谁身上的雨点痕迹多?”</p><p class="ql-block">说到“倒架子”,我不得不接着第二条线,回到爸爸留给我六岁时的印象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地点还是那个晒场,时间是第二天。我独自坐在小桌子旁。独自享用爸爸带给我的礼物:一盒鱼皮花生,一盒巧克力。盒子是圆圆的塑料盒,透明的,里面的巧克力和花生长一个模样,他们都围坐一圈又一圈,中心位置是漂亮的商标设计。我舍不得地吃了一颗,又舍不得地吃了第二颗。屋内传来妈妈的高八度:“我们吃的都是红锅炒的菜。两盒”洋盘货“可以买半年的油。” 这时爸爸已经走到我身边,轻声地说:“快点吃巧克力,不吃也会化开的。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这是什么。”</p><p class="ql-block">“为什么?”</p><p class="ql-block">“他们没见过,所以他们看不懂,因为不懂,他们会用这些继续打压我们。我们早晚会离开的,我们不属于这里。”</p><p class="ql-block">“那你为什么要买?”</p><p class="ql-block">“为了不倒架子。人可以吃苦,可以被羞辱,但不可以倒架子。看,这里的空气比你的保育院清新吧,玩的地方也大多了,自由多了。他们以为我们是最苦的人,但他们无法想象,我们心里尝过巧克力的甜,而他们压根都不知道什么是巧克力。他们知道了,会恼羞成怒的。”</p><p class="ql-block">许多年以后,我在大学课堂上听Timmy Nash讲海明威的Old man and sea。“Man can be down, but never out.”那时,我想到了我爸爸,在晒场上的那一幕。</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也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这篇。但我不敢用心体会,只能像复读机那样宣讲,我害怕控制不住,害怕眼泪,像我正敲打键盘的当下,眼泪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四条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小时候,家里经常有人拜访,大多是不认识的人。他们是来自农村的患者。在医院挂不上我爸爸的号,他们只能住旅馆继续等。为了省下住宾馆的钱,他们竟然挑着自家的鸡蛋,或者自家的水果,或者自己腌制的大块腊肉,找到我家。我的“傻”爸爸从不会拒绝,也不收费,末了,不是让我递茶,就是让我妈妈多做一些饭菜留给他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医院药房里的叔叔阿姨们,谈起我爸,说出来的都是一个字:“傻”。爸爸开的药方,不仅药效好,还都是最便宜的普通草药。有钱不赚,那真是“傻”。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是为了帮助穷人吗?”他笑了,推开正在阅读的大部头小说,问我:“你们中学生写作文的标准是什么?是写满生词僻词和成语以表示你脑子里的词汇多?” 最后他让我记住,“会做文章者,必先思想有见地。做人亦如此。医者,悬壶济世,不是悬“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桥段,我从不敢在人前说,说了,一定会让人笑:你真会编!</span></p><p class="ql-block">而后的几年里,编制内开始了几次的工资涨幅,不是普涨,是有比例的挑选。我的爸爸,每一次都被默认在名单里。而我的“傻”爸爸也是几次都出让机会,实现他的科室里可以“阳光普照”。我对此,也是不解。他果真活在礼乐春秋里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五条线 + 第六条线 + 第七条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还有更多的线,来描述我的爸爸。因为都和爸爸的事业有关,可是具体细节不明,只是在记忆碎片里,找到了一张张拼图。拼图发生的年代,基本在1972年——1988年之间。</p><p class="ql-block">我和妈妈回城,是1972年,爸爸也被释放回家,家庭团圆,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但我时常会被刺伤。那时,爸爸已经恢复医生的身份。家属大院和医院在同一个院子里。这边我和小伙伴们在兴奋地”过家家“,那边忽然传来大礼堂的吼声。我没听清吼什么,但快言快语的男孩子们对着我指指画画起来:“那是谁的爸爸,又站在前面被批斗啦?” “快去看,他胸前还挂着牌子呢!” 我无声地跑回家里。</p><p class="ql-block">在学校里,我们没有学过历史,但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了解了不少春秋历史,和历史人物。而爸爸从小就是在“四书五经”中熏陶长大的。学校里办了许多“批林批孔”漫画展,我是展览的讲解员。有时在家里我预演讲解词,爸爸脸无表情地看着我,有时会问一句:你理解这些故事吗?我说;不理解。你告诉我吧。爸爸不言,不语,只说了一句“你以后会理解的。”</p><p class="ql-block">再后来和爸爸聊天就很难了。因为他时常不在家。为了某种药,他需要外出调研。去某锡矿,一去就是一年。这样的苦活,只有我的“傻”爸爸愿意接受。后来他高兴地回来了,说“终于可以医治矽肺病了”。</p><p class="ql-block">调研时间最长的是去鄱阳湖。那里血吸虫病肆虐。三年的时间,当中只回家几日便又走。我的爸爸又犯“傻”了。后来,医院里,新闻里,都在为“红花草”和某气管炎药欢呼。爸爸回家以后,经常有他的同仁来访。大家发出的都是喜悦的赞美,但我的爸爸仍然是轻言细语地说:“这个不算什么。听说有人开始寻找医治疟疾的草药。那个厉害,受众面更广。” 几十年后,我们才知道,“青蒿素”的问世,经历了多少艰辛,才被世界公认,获得了诺贝尔奖。取得荣誉的路程,何其漫长!</p><p class="ql-block">爸爸的春天,来的很晚,用了大半辈子,才在打到“四人帮”的锣鼓声中,被簇拥到了聚光灯下。1978年,国家开始关注他,第一批被派往国外的“中国医疗队”,带着他去了乍得。因为乍得内战,半年就回国。我在心里欢呼:乍得的内战,打的好!</p><p class="ql-block">爸爸的命运开始被改变。但他的言行丝毫没有表露。一如既往。直到一件事的发生,我才又一次认识了爸爸。</p><p class="ql-block">那是1978年和1980年之间,也就是我考上大学的前一年。从卫生部传来消息,说:敬爱的周总理在最后的日子里,写下遗嘱,其中包括希望中医能得到传承和发展,有效的办法就是要允许“一些”真正的名老中医,收嫡亲子女为徒,带徒三年,承认其行医资格,享有处方权。当然还有一些其它的要求,而我完全符合要求。关键是我的爸爸就在名医名单中。年轻气盛的我,已经被“中国的春天”唤醒,向往国境之外的世界,学习研究西方文化,成了我的人生理想。于是家庭会议上,我坚决地要求“实现自我价值”,走自己的路。妈妈是几百个不同意:“如果你明年高考落榜,不要后悔啊!不要后悔啊!”爸爸头靠在藤椅上,像在小睡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当时内心的活动是什么。也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想法。我说:“不会后悔,因为考上毫无悬念。” 我放弃了这条捷径,爸爸似乎很理解我,一直鼓励我,直到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他非常骄傲地在医院里传播我的佳音。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仍不知道。也来不及知道,因为卫生部又发来通知,我的爸爸又参加“援外医疗队”,前往突尼斯。又是三年。这里插一句,走之前,我的“傻”爸爸去参加法语培训,让我很不服气的是,几个月的培训后,在法语国家,他可以直接和患者简单交流。这还不算。他在突尼斯的总统府和法国的大使馆内,以他的各种医术,创造了“中国神医”的称号。每天他都不知疲倦地为排着长队来求医的政府官员们望闻诊切,草药针灸齐上,让他们叹为观止。就这样,他又被人盯上了。</p><p class="ql-block">后来,爸爸退休了。“盯”上他的人,从南洋发来邀请,邀请他去南洋开办医院,发挥他的祖传中医和医学院毕业的西医,他带走了他作为首批的中西医结合,在南洋,他找到了他真正的“桃花源”,完成他的“春秋”之梦。</p><p class="ql-block">那年是1988年。送爸爸去南洋,我一个人陪同,来到广州的白云机场。在他走向海关闸门之前,我再三对爸爸说:无论何时,你疲惫了,你想家了,一定来电话,我会在这里接你的。我说这一番话时,根本不了解爸爸的内心世界。直到他停住脚步,测过头来,说了一句:“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p><p class="ql-block">头也不回的背影,成了永恒的定格。</p><p class="ql-block">每当我想起爸爸时,便听见爸爸曾经说过的只言片语:</p><p class="ql-block">“那些长工若不是我家接济,早就冻死或饿死外面,可土改时跳得最高,口号喊的最响的偏偏是那些我们免费为他们治好病,在我家免费吃住的那些长工。”</p><p class="ql-block">“文革时,抄家最积极贴大字报最多的,偏偏是我的学生。”</p><p class="ql-block">“你不学医,也罢。和我去国外行医同理,中国人,心思已经坏透了,岂是医药可治?”</p><p class="ql-block">“鲁迅是了不起的人,他早就看到了这一点。”</p><p class="ql-block">为爸爸速写画像,最后一笔,也是我最不愿细描的。把它塞成一体,也许模糊,也许重叠,最好在充满阳光的日子看他们,一定会有层次,光影互补,立体感会凸显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关于我的”傻“爸爸,还有许多线条,日后重新捋一捋,再现那些故事。在我完全老去之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都说人的“死”是相对的。只要有人还记着,他就还在这个世界里。如此,只要我在,爸爸就在。不追求长寿的我,开始祈祷,让我多活几年吧?这样我的爸爸和妈妈也就可以留尘世间多几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4月2日</p><p class="ql-block">凌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