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主意的奶奶

大小孩·小小孩

<p class="ql-block"> 文字:大小孩·小小孩</p><p class="ql-block"> 图片:网络筛选/致谢</p> <p class="ql-block">  我奶奶身上奇怪的事特别多。她不爱串门子,只爱独来独往。大伯家住在我家后院,奶奶却从不去。往远处走时,她总拄着一根拐棍儿作伴儿, 拐棍儿是姑姑从城里买来的,在我们村儿是独一份的别致。奶奶平时把它靠在炕沿边上,只靠着,不用。</p><p class="ql-block"> 她不去当街上找别的奶奶,不会跟她们凑在一起背地后骂媳妇,更不会逮住一件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奶奶看起来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实则她唯一的主意就是什么都听儿媳妇的。母亲递烟过去她就擦火柴,母亲递一碗面疙瘩汤过去,她就低头喝面疙瘩汤……我们吃的,绝大多数时候跟她碗里的都不一样。打我记事儿,奶奶就没有牙,一直以来母亲总是把最软的、最好的留给她一个人,父亲有时也有份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世后再吃过的那些煎饼,全都需要我梗起脖子咬,晃着膀子嚼,吃一回腮帮子酸好几天。母亲说:“好煎饼咬着肉头儿,溜好了往外一拿,两头得耷拉下去才行。”</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觉得,人老了日子可真好过,不用下地干活,耳不聋眼不花,腿脚利索,光吃好嚼货儿,还被高眼看待着。</p><p class="ql-block"> 奶奶爱吃煎饼,父亲更爱。吃煎饼在当时的日子里,是一种奢侈。可拉磨摊煎饼的人,就要受老罪了。</p><p class="ql-block"> 头天晚上,母亲把豆子、碴子淘洗了好几遍,然后再用清亮亮水把它们泡在大锅里,要泡上一宿,等豆子和碴子吸饱水分,就能上磨磨米浆了。</p> <p class="ql-block">  天还没亮,院子里已传来咯隆咯隆的石磨声,一磨就是大半天。我家那头灰驴,肯定特别恨我奶奶。</p><p class="ql-block"> 没驴的日子我们轮番上磨推,没几圈下来我就开始头晕,三姐说:“驴都是蒙着眼睛拉磨,要不你也试试闭着眼睛推!”这一试不要紧,我总感觉走起路来像村里的孙瘸子,还不如孙瘸子!我一下觉得左腿短,一下又觉得右腿短,母亲说:“人不是驴,闭眼睛那一套不管用,多推一会儿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灰驴到底怎么看我奶奶我不知道,但我对驴,内心总有一份感激。我问母亲:“爸为什么要把驴卖了,为什么不再买一头?”母亲拿眼斜了我一下,我连忙低头使劲的接着推。驴叫拉磨,人叫推磨,如果说成一个人拉磨那仿佛是在替她叫屈,驴命!劳碌命!被人蒙起眼睛随意使唤的瞎命!如果说驴推磨,那就有点人驴不分的味道。磨还是那盘磨,人还是那几个人,驴成了垫背的,被主人吆喝来使唤去,被我打成各种比方……不过,当父亲往草料里拌棒子面的时候,驴打着响鼻儿,呲着大黄牙,看上去很知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泱泱的米浆裹着一些白泡泡,从石磨底边流到槽子里,又从槽子的出口流到水桶里,流得慢时母亲就往磨眼里加少许水,流的快了母亲连忙往磨眼加膨胀了一宿的粮食,不紧不慢流出来的米浆,才是合适。 一桶、两桶、三桶,我开始替母亲发愁,这些米浆够她一个人摊两天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把摊好的煎饼送到里屋炕上,关好房门,奶奶坐在炕上,一边数一边叠,饿了就用煎饼卷咸菜吃,事实上那两天我们都是这样吃。奶奶先把圆形的煎饼叠成半圆形,再把半圆叠成三角形,煎饼摊一天就能摞好几摞,两天摞的就更多……直到母亲两眼红肿,眼皮耷拉下来老长,三个桶才空。收拾好煎饼烙子,洗刷好那几个占满米浆的大桶,母亲才能直起腰,稍稍歇一歇。然而她的歇,不过是从一种劳动中脱离,再进入下一种劳动的短暂间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小我最怕家里杀年猪,再就怕母亲说要摊煎饼,在外屋的煎饼烙子下连烧两天的柴草,家里所有的物什儿上,落了老厚一层灰!母亲爱干净,干净不是用嘴巴说说,用眼皮子扫扫就能解决的实际问题,得用手干!</p> <p class="ql-block">  东北的冬天是天然大冰箱,母亲把三角形的煎饼放进苍房的木箱子里,免得被老鼠啃。这些煎饼够我们吃一冬,一直吃到来年开春。一开始煎饼多,我们都能敞开了吃。天气渐暖,煎饼越吃越少,这时母亲就要紧着奶奶和爸爸吃,我们吃碴子饭或者什么别的。天越来越热了,煎饼搁不住,别人家院子里晾着拆洗过的棉袄棉裤,我家的晾衣绳上,晾满怕热的煎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常说春风裂树皮,当春风铆足了劲往那些怕热的煎饼身上送温暖时,没多久,煎饼就变成了硬铁皮。开始我以为,奶奶没牙!这些煎饼怕是要便宜我们啦,谁曾想母亲舀了一大瓢凉水,然后拿起高粱糜子炊帚,蘸着凉水往煎饼上掸,里里外外掸了个遍,然后把煎饼放在饽饽帘子上,奶奶坐上小板凳,开始烧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饭桌上,奶奶拿在手里的煎饼,软塌塌的。我明白了,原来凉水、炊帚和火,它们纠结起来的威力比春风更残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年的异想跟奶奶的幸福比起来,是两个时代的错位偏差,当年的饥饿是贫瘠中只属于奶奶一个人的富足,我不理解母亲,不理解奶奶,不理解人的卑尊为什么不能自己左右,混不吝的年纪,脑子里想的,全是混不吝的无能为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