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

梅桑榆

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即景抒怀的诗句，成了千年不爽的天气预报。辽远的年代，已不可考，在我的记忆中，每年清明节，几乎都要下雨，有时甚至绵绵数日不绝。而那冒着霏霏的细雨，踏着泥泞的小路，到墓地祭扫的人们，虽不至于“断魂”，也会哀思萦怀，心情和表情，均难免有几分凄戚。　

清明扫墓的习俗，历史悠久，自唐代以降，有许多以“清明”为题的诗作，至今流传。白居易《寒食野望吟》：“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高翥《清明日对酒》：“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均是此类题材的名咏，也是古人清明扫墓的写照。

在我家乡，称扫墓为“上坟”，每年清明节之前十天半月，人们便开始为上坟祭祖做准备：墓需重修的，提前筹备砖石；坟前尚未立碑的，提前订制墓碑；死者需要合葬的，提前购制移埋骸骨的柩匣。清明节前数日，便有人到墓地修坟立碑，烧纸燃鞭，陈设祭品，或是祈求先人保佑儿孙安康幸福。在生者看来，坟墓是死者的住宅，且事关活人的脸面，故钱财颇丰者，要尽量把墓修得坚固气派，经济拮据者，也要给坟墓除一除草，培一培土。到了清明节那天，通往墓地的路上更是人车络绎，往来不绝。　

我第一次上坟，是祖母去世的翌年。那年的清明节，依然是细雨纷纷。我从县城一早赶到黄泥铺，按三娘的吩咐，买了两叠草纸，剪成手掌大小的长方形，以代冥币，并购爆竹一挂，然后踏着满是泥水的土路，前往小镇以南约两华里的墓地老茅洼。途中遇送葬队伍从另一条路上向墓地行进，队伍的前面，几条纸幡在风中挣扎翻飞，吹鼓手们紧随其后，唢呐声尖厉如哭嚎，大管粗宏的低音如滚滚黑烟在田野上荡开，墓地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爆竹响，在潮湿的空气中，闻之如斧斫枯木。凄厉的哀乐和沉闷的爆竹声，为清明节凭添了几分悲凉。　

墓地人已很多，有的在坟头插柳，有的在往坟上培土，有的或蹲或跪，在坟前燃烧纸钱。有的坟前摆着鸡鱼肉等祭品，有的甚至还有酒瓶酒杯筷子等物。在祭扫者看来，那故去的亲人，节日来临，也是要开怀一飨的。一位妇人打着雨伞，垂首立在一座坟前，正用手帕拭泪。我认出她是我一位同学的继母，同学的父亲仍健在，她在为谁致哀？坟中的死者是她的什么人？我不敢问。

祖母坟上的土经过雨淋，已经变矮，上面已长出稀疏的青草。我在坟前点燃鞭炮，烧起纸钱，青烟弥漫，纸灰飘舞，一瞬间，我依稀见祖母的形象从坟头升起，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显得巨大而生动。

祖母先祖父而去，她的死，曾使从未经历过亲人亡故的我，有天倾一角之感，是墓地这一特定的场景，使我又见到了她老人家。祖母的形象随青烟而化散，生死茫茫相隔，活着的人也只有借助记忆见一见故去的亲人了。我环顾墓地，心想那一座座坟墓中的死者，此刻恐怕也正在祭扫者的脑海中复活。　

后来，祖父和父亲相继故去，我于清明节上坟的次数渐多，但第一次为祖母上坟的记忆，最难忘怀。后来，我旅居北京，因路途遥远而未回家乡上坟，但每逢清明时节，我总要想起远方祖父母和父亲的坟茔，想起乡人祭扫的情景，于默默中遥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