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密码》

彭堡岁月

<p class="ql-block">我携着妹妹樊银燕、弟弟樊银龙、母亲聂彩琴、小儿子樊元清以及侄儿樊佳帅,踏入箭化齐埂村的黄土地。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三个钟头,最终停在一道被雨水冲刷出深沟的土梁前。山风裹挟着细碎的黄沙,掠过车窗,远处层层叠叠的黄土塬仿佛被巨人揉皱的旧麻布,褶皱中隐约可见几孔塌了半边的窑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生要找齐家埂?”放羊老汉用羊铲在黄土路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线,“往东梁上走,看见三棵歪脖子枣树就对了。”他的口音像掺了砂砾的糜子面,与太爷留在族谱边角的字迹惊人相似。那本用麻线装订的册子正安静地躺在我的背包里,纸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相片——十七岁的樊金元穿着对襟棉袄,背景是半截夯土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十年前的一个寒夜,太爷正是从这里背着半袋莜面出走的。那年,陇东大旱,糜子地里裂开三指宽的缝,保长带着团丁挨家收“剿匪捐”。我在县档案馆查到的《静宁县志》记载:民国二十一年冬,原安镇冻毙流民四十七人。而太爷的逃生路线,正与红军长征经过六盘山的轨迹微妙重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坍塌的窑院里,半截石磨从酸枣刺丛中探出头。我用树枝拨开浮土,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件——铜烟锅头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缠着红线的竹烟杆已经朽成碎末。这或许就是二爷信里提到的,太爷临走前埋在门枕石下的“念想”。当年他跟着货郎翻过六盘山,在平凉城当了七年皮匠学徒,却在某个深夜把攒下的银角子塞进行李,头也不回地朝延安方向去了。“樊家窑的杏子甜着哩。”穿蓝布衫的老妪不知何时站在崖畔,她挎着的荆条筐里盛满黄杏,“你太爷栽的杏树早枯了,这是重孙辈又接的枝。”她布满裂口的手指拂过筐沿,让我想起太奶奶纳鞋底时被麻绳勒出的血印。那些寄往关中的家书里,总夹着几片晒干的杏脯,带着黄土地特有的咸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老窑的夯土墙缝里找到一串模糊的划痕,二十余道深浅不一的竖线,像一群沉默的士兵。民国三十六年那场山洪冲垮半个村子时,守在家中的二爷是否也这样在墙上记录天数?县志里轻描淡写的“原安镇减口三百余”,落在活人身上就是窑洞前新添的坟头。暮色漫过山梁时,放羊人的花头巾在远处忽隐忽现。牧归的羊群踢起团团黄雾,恍若九十年前那个离乡少年扬起的烟尘。太爷的枣木扁担如今成了我家门后的晾衣杆,那些被岁月磨光的木纹里,还藏着箭化齐埂的黄土与星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