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偏爱绿皮火车，偏爱它身上那些被时光摩挲出的细密纹路。当所有人都奔向高铁的银白色身影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些墨绿色的老车厢，仿佛那里藏着我未曾拆封的信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绿皮火车慢得令人心安。它不追赶时间，时间也不催促它。列车员报站的声音带着方言的尾音，在车厢里荡出细小的回响。那个帮我提箱子的乘务员，手臂上凸起的青筋像铁轨般分明，让我想起父亲年轻时搬货的模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半小时的光景，窗外的风景已从城市楼宇褪成田野阡陌，风陵渡三个字突然撞进耳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风陵渡？是那个黄河水打着旋儿的古渡口吗？是郭襄初见杨过时，雪花落满肩头的风陵渡吗？金庸笔下那些爱而不得的缺憾，总在这样的地名里突然苏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金庸先生惯会捉弄人，总是让人一见倾心，却又令人黯然销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李莫愁之于陆展元：执念成魔，因爱至恨，葬身火海还不忘吟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是一份无法释怀的爱；如游坦之之于阿紫：为其献出眼睛乃至生命，却始终被当作工具，最终跳崖而去，这是一份卑微的痴恋；而阿紫对其姐夫萧峰，却又是一段畸形的爱，萧峰一生挚爱是阿朱，可伊人已逝，阿紫最终明白自己的爱终究是一段无望的爱，于是自挖双目还于游坦之，又抱着萧峰双双坠崖而去，这是一份双向讽刺的爱；如程灵素之于胡斐：她爱得彻底，爱得无求，爱得可为他而死，临终仍替他谋划周全。这是一份不求任何回报的爱；如郭襄之于杨过：“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风陵渡口的定格，从妙龄少女到不惑中年，寻遍天涯海角，最终大彻大悟，这是一份释了的爱；如令狐冲之于岳灵珊：青梅竹马的错位，伊人却移情别恋，可怜那痴傻的女子即便死于情人之手，却仍为其百般开脱，这是一份宿命的爱；如霍青桐之于陈家洛：明明陈对她有意，却阴差阳错爱上其妹香香公主，这是一份隐秘的爱；如何红药之于夏雪宜：他为她背叛本教，遭受毁容惩罚，多年以后却发现终是一场错负，于是愤而毁其遗骨，这是一份报复的爱；如林朝英之于王重阳：彼此有意却因骄傲错过，终生困守古墓，这是一份无奈的爱；如殷离（蛛儿）之于张无忌：她沉迷于少年的影子，却拒绝长大后真实的他，最终飘然离去，这是一份梦幻的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金庸先生将因果轮回、因爱生恨、伦理道德、执念痴迷等等求而不得的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些悲情的角色在命运的泥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最终成为他武侠世界里最令人唏嘘的注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是绝情谷火光里吟唱的李莫愁，还是为胡斐吸出毒血睫毛颤抖的程灵素，亦或峨眉山巅凝望云海的郭襄，这些人物都在旧时光里沉淀，这些故事像老式车厢连接处的折棚，在记忆里发出吱呀的声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列车在某个小站暂停，站台上空无一人。我享受着这种恰到好处的停顿，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渐渐平息，车厢像一只搁浅的船。此刻若是闭上眼睛，便能听见时光流动的声响——是前排小伙嗑瓜子时壳裂开的脆响，是后排老汉鼾声里夹杂的方言梦呓。这节硬座车厢只稀疏坐着21人，仅占了整个车厢的1/5，空座位成了临时卧榻，几个旅人蜷缩着，像回到母腹的婴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惊觉车厢里大半都是年轻人。他们或许和我一样，贪恋这种慢的奢侈，或是同样囊中羞涩。年轻真好，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年轻真好，连贫穷都闪着光。他们可以把硬座当成冒险，把泡面吃出盛宴的滋味；年轻真好，即便走错了道路，也能重新来过。我看着玻璃窗上重叠的倒影，突然发现自己的轮廓已经染上岁月的毛边。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那些逝去的青春，如今都成了车窗外掠过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地退向远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分不清列车行进的方向，我只顾在左右车窗间来回奔忙。左侧是黄土高原粗粝的褶皱，像老人摊开的手掌；右侧突然闪过十里桃林，花瓣落进沟壑就成了粉色的溪流。某个荒芜的村庄升起炊烟，那缕细弱的白在暮色中久久不散，仿佛固执地要给晚归的人指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手机电量告急时，乘务员领我去13号车厢充电。可窗外的风景正在举行告别仪式——桃花把最后的光亮留给梨花的白，杏花的艳在暮色里愈发浓烈。我终究拔掉充电线，像个贪心的孩子扑向车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该死的手机太不争气，好几次误了我的正事，我正拍得兴起，它却罢工闹事，害得我薛仁贵寒窑没拍到，高禖庙没拍全，今天的鹳雀楼差点又作废，看来是无法愉快的合作了。这无情的家伙永远也不懂有些画面错过就是永别，曾经的遗憾此刻正在窗外缓缓沉入黑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幕垂落时，餐车员推着餐车走过空荡的走廊。她的吆喝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亮，像夜行火车的汽笛：炒面10元/份、洋葱木耳肉丁饭10元/份，方便面6元/盒，价格很是公道，我刚刚喝了一杯果汁，原本不算太饿，但为了成全她的生意，也便叫了一份米饭，不过，我对乌梅、奶酪、奶片、奶条更感兴趣，驼奶片18元/袋，两袋30元，我说：“来一袋吧。”一摸口袋，呀，忘了，手机在充电。抱歉抱歉，连忙解释：“您一会还过来吗？我手机在乘务室充电，袋里没现金。”餐车员很是善解人意：“没关系，我一会儿再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餐车员也不容易，我看她走来走去，一份也没卖出，也不知这是她的任务还是额外收入？为了履行今夜的交易，也为了兑现我的承诺，我终是跑去乘务室取回了手机，交付了餐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点过后，车厢变成流动的卧房。人们横躺在座椅上，像一排等待邮寄的包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渑池快到了，乘务员一个个提醒：“9号车厢的11号、10号车厢的38号、16号车厢的1号，请作好准备，马上下车了。”他轻轻拍醒1号的小伙，那声“要下车了，可不敢再睡了。”的叮嘱就如同家乡的亲人，我的眼眶莫名的有些湿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渑池站昏黄的灯光里，我望着那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拖着行李走向出站口，突然明白绿皮火车最动人的，正是这些与时光肌肤相亲的褶皱——它允许你慢慢老去，允许遗憾发生，允许某些相遇永远停留在风陵渡口的雪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