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马渚，走出人生第一步

ajun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在时光的长河中回溯，记忆的潮水哗哗地涌上心田，把我带到人生第一次出远门的源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正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严峻考验。那时我还没有上学读书，懵懂中，跟着姆妈去了趟老家余姚马渚。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疲惫的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地停靠在了站台。姆妈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紧紧地搀着我的手，沿着高高的车厢台阶，小心翼翼地下到站台。铁轨上，晨露闪烁着微光，宛如时光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我们母子倆。片刻之后，火车鸣响长笛，缓缓驶离站台，朝着远方的群山峻岭进发，开启了又一段新的旅程。 马渚站，显得有些简陋。小小的站台，甚至连遮风挡雨的顶棚都没有。站牌上的字迹，黑漆斑驳，有些已残缺不全，仿佛是岁月随意涂抹的作品，却又蕴含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独特韵味。那时年幼的我，尚不识字，无法读懂站牌上的文字，但它却以一种古朴而神秘的方式，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后来，当我再次乘坐绿皮车路过时，我终于读懂那个醒目的“马渚”站牌，也知道了马渚得名，缘因秦王南巡渚山，饮马于潭的史说。 姆妈当时四十来岁，一头乌黑的短发齐颈，鼻翼右下方有一颗朱砂痣。她身着蓝裤碎花白衫，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简单朴素，干净利落。她提着行李，时不时搀着我的手，走在马渚小镇那青青的石板路上。石板路犹如一本厚重的历史书，每一块石板都承载着岁月的痕迹，记录着马渚的兴衰变迁。我们一路朝南走去，路两旁，白墙灰瓦的商铺在晨曦中渐渐苏醒。小镇上，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新一天的生活气息。江南初夏的清晨，背靠四明山山脉，太阳刚刚升起，还未释放出它全部的热力，丝丝凉意让人倍感舒适。 走出老镇，眼前的天地豁然开阔，石板路渐次变成了田间小路。远处，山峦连绵起伏，宛如一道绿色的天然屏障，从古至今坚毅地守护着这片富饶丰泽的土地。路旁，稻田一望无际，青绿的稻禾在微风的轻抚下，泛起层层涟漪，又似鲜绿的绸缎在阳光下轻轻舞动。那随风摇曳的稻禾沙沙作响，宛如大自然演奏的抒情乐章，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走着走着，夏天的太阳开始按捺不住它的热情，逐渐变得炽热起来。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座凉亭。这是江南特有的歇凉之地，以竹子为柱，撑起了一片清凉的天地；以稻草为盖，仿佛是大自然赐予的庇护之所。亭中有叫卖瓜果的农妇，姆妈走上前去，挑选了一个青绿色的菜瓜。她带着我蹲在河边，将菜瓜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敲碎掰开，递给我一块。当我咬下一口，那脆甜脆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散开，所有夏日行走的燥热，都被这一口清甜驱散得无影无踪。那种滋味，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每当回忆起来，都仿佛能再次感受到那凉意与清甜沁入心脾。 那时的马渚，宛如一幅绝美的田园画卷。一望无际的稻田，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农舍白墙青瓦，错落有致地镶嵌在这片大地上。田埂蜿蜒曲折，小河清澈见底，河水潺潺流淌，仿佛在诉说着祖宗们的故事。河边，水车架在空地上，硕大的水牛被农人用黑布蒙住双眼，一圈又一圈地拉着水车转动。伸进河里的水槽，将河水提升到田里，滋润着茁壮成长的水稻。对于我这个上海长大的小孩来说，水田、凉亭、水车，还有连绵起伏的山峦，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老家特有的江南韵味深深拨动着我幼小的心弦。 继续朝着万岙走去，我的双腿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每迈出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姆妈持续搀着我的手，轻声哄着我继续前行。她那温柔的呢喃细语在我耳边萦绕，让小小的我暗暗给自己鼓劲，在疲惫中坚持向前走。不知走过多少路，母亲指着前面的村庄，轻声告诉我：“万岙度母（大妈）屋里到了。” 此时，已是中饭时间。屋外烈日炎炎，酷热难耐，而屋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地坪是踩的坚硬的黑黢黢的泥土地，窗户小小的，光线有些暗淡，但前后门通风，十分凉爽。度母从水缸里端出一大碗红烧冻鲫鱼，那浓郁的鲜味瞬间征服了我的味蕾。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口下去的满足感，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美味，是家的味道，是温暖的记忆。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晃姆妈离世已二十周年，我也已年届古稀。然而，姆妈牵着我的手去马渚的往事，不但没有被时间淡化，反而越来越清晰。尤其是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忆起马渚之行，就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身在其境。成人后，有一次和姆妈聊天，我才知道，那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日子艰苦，缺吃少穿。姆妈为了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一点，学着当时上海流行的“跑单帮”，在邻居亲戚处收集香烟票，买了烟拿到老家马渚去卖，赚点差价。她带着我，是想打个掩护，免得被查。那一刻我才明白，这段看起来平常的旅程背后，饱含着姆妈多少艰难抉择和智慧应对，那是她对家殚精竭虑的付出，是最深沉、最伟大的母爱啊！ 有了这第一次出远门的经历，我的人生之路从此开启。漫长岁月里，我走过了万千条道路。中学时的野营拉练，我背起背包，从虹口走到顾村、罗店、南翔，两天走了百余里路，稚嫩的小脚磨出了水泡。夜宿在生产队铺满稻草的仓库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集体生活的喧闹与艰辛。半年的学农时光在崇明度过，寒冷的冬天，泥泞的田埂，留下了我深深浅浅的脚印，也让我懂得了生活的不易。17岁时，我被上山下乡的洪流裹挟，发配到千里之外的砀山，在黄河故道边上安营扎寨。我战天斗地，在安徽辗转多地，四处奔波，度过了14年漂泊异乡的艰难岁月。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我抓住机会，凭借一张报纸上的一条信息，怀揣着一颗上下求索的心，终于成功登上了新生活的彼岸，游子最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土上海。 回望过去的七十年人生，脚下的路纵使有千万条，姆妈带我去马渚的情景，始终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回忆。它不仅是一段平常的过往，更是我生命旅程的基石，承载着我童年的纯真、母亲的大爱与故乡的温暖。这段经历，如同明亮的灯塔，在人生的茫茫海洋中，为我指引着前行的方向，让我无论漂泊多远，都不会迷失回家的路。每当人生的路上遭遇困难挫折，或是被纷繁世事所累，只要忆起马渚之行，那些温暖的往事便如春风化雨，润泽我疲惫的心灵，给予我重新出发的勇气。 姆妈带我马渚行，融合了亲情的醇厚、成长的青涩与认知的启蒙。在漫长的岁月中，家乡四明山连绵起伏的群山，马渚古镇青青的石板路，十里长亭的荫凉和菜瓜的脆甜，水牛不停转圈浇灌稻禾的场景，大妈从水缸里捧上桌的红烧冻鲫鱼的鲜味，已然写就我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页篇章。尤其是姆妈不断鼓励我前行的话语，直到今天都时刻提醒着我，人生的起点虽然平凡，却因爱与勇气而熠熠生辉。它让我明白，无论人生的道路通向何方，那些最初的感动与力量，永远是支撑我前行的精神支柱，使我在漫长而又充满未知的人生路上，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热爱与敬畏。 如今姆妈离我远去二十载，天人永隔。不管我年纪再大，在姆妈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跟着她马渚行的孩童。我对姆妈的思念，如日月星辰永恒不变，如黄河长江奔流不息，如崇山峻岭万古长青。马渚之行，姆妈质朴的言行，让我懂得，生活虽有艰难坎坷，但爱一定始终相伴左右。不管未来老去的路上，还会遇到意想不到的种种困难，只要想到和姆妈一起走过的那段路，我就能鼓起勇气，继续前行。因为，那是妈妈用爱为我开启的人生，是我这辈子都享用不尽的温暖。 我深深地爱着人世间我唯一慈爱的母亲！ 乙巳清明前夕书于南汇 备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此次出巡，秦始皇曾屯兵渚山，饮马于潭，马渚镇也因此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