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之一、二)

李纪南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怀 念 父 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序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乙巳清明,时维暮春;天地回暖,草木萌蘖。余携酒浆谒父茔,但见青柏森森,苍杨飒飒。怳然惊觉,府君驾鹤已十二载有余矣!音容犹在楮墨之间,幽明竟隔参商之远,望云思亲,遽怆然而泪下。 </p><p class="ql-block"> 府君虽起于畎亩,身被褐衣,然位卑未敢忘家忧,僻壤犹能怀远谋。舞勺之年,勇挑重担,任事克同砥柱,极尽长兄之责;蓬户虽微,旦夕勤思,绸缪若绘长卷,初开鹏图之业;寒素其门,施为有方,持家如治大国,缔筑兴家之基。夙夜劬劳,厥功甚著。清·袁枚“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之诗,可为之注。 </p><p class="ql-block"> 显考事师亲若严君,抚妻孥如至宝;悌友尽于手足,仁惠施于乡闾。其爱,似高山甘泉,滋弟子而不索涓滴;其德,若南风解愠,泽万物而弗矜其功。惟己身如遗,未尝顾惜。唐·杨炯“精诚动天地,忠义感神明”之语,可为之叹。 </p><p class="ql-block"> 严君享寿六十又三,生若昙花之现于夤夜,殁如鸿鹄之逝于苍茫。噫吁嚱,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昔怀橘以娱亲,今捧觞而谁奉?欲效莱衣戏彩,竟成终天之憾,此痛何极! </p><p class="ql-block"> 星移物换十二载,每届岁旦清明,予率子侄酹酒焚楮;诞辰忌日,虽案牍劳形,必星夜驰归梓里。述栉风沐雨之迹,彰孝友仁厚之风;道筚路蓝缕之艰,明忠恕奋发之志。长跪灵前,冀赎不孝之愆于万一耳! </p><p class="ql-block"> 世人曰,人有三死:一曰形灭,二曰人忘,三曰物销。予恐先严行迹湮没,数欲秉笔,然墨未濡纸,涕已透笺。今忍泪强录府君雪泥鸿爪,二万余言,厘为十则,犹沧海取一粟,山林拾一叶耳。恐其遗也,庶使后世知显考素履。 </p><p class="ql-block"> 惟愿举室尊卑,皆沐严亲之仁风,更期一门长幼,咸秉壮心以凌霄,使椿庭精魂如皓月悬天,族脉若嘉木蔽野,生生不息。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此之谓乎!</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怀幼竭所倾 百炼玉汝成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李公怀庆大人,生于一九四九年四月十七日,殁于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享年63岁。</p><p class="ql-block"> 我仔细看了家谱,父亲诞生于娄星区小碧乡同安村白家塘(牯牛山与四方山之间),上溯二十四代,元末先祖尧贤公世居江西吉安府泰和县二十二都理平乡理平里柏村,由鄂宦徙长沙府善化县(今长沙县)碧湘街十里冲,再迁湘乡县壶天,其季子为我祖舜利公,兴衍西阳、小碧等处。</p><p class="ql-block"> 自尧贤公以下至父亲,直系先祖二十四代,有元代藩府藩相,明代官宦,也有地主佃农,走夫贩足。其中尧贤公92岁、曾祖父91岁、祖父94岁,多位先祖70岁以上。</p><p class="ql-block"> 以当代的生活医疗水平,父亲63岁去世,寿年太短,非常惋惜。</p><p class="ql-block"> 祖父有6个儿女,五男一女。父亲是长子,祖母身孕时,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正如火如荼,祖父是个上过私塾的中医,判断新中国即将成立,举国欢庆,于是取名怀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自小身材高大于一般小孩,自然消耗多,1958年大跃进,家里没有任何食物,他常常半夜饿得哭,祖母就要摸黑到地里挖红薯,蒸一大钵,吃了才睡着。祖父说,长此以往,终不是个办法,他从涟源桥头河买了二百斤萝卜,每晚煨着吃2个才睡得着。</p><p class="ql-block"> 父亲胆大,在那个浮夸的年代,为家里仅有的20斤米不被公家搜走,9岁大的他,在月黑风高的半夜,曾祖父送至村口后,独自一人翻山越涧送米去10多里外的涟源增加桥藏匿,因为祖父在那里上班。</p><p class="ql-block"> 父亲力大,10岁大的他,一个抱箍就能把一头2岁的牛牯拽翻倒地,独自上好牛鼻圈,惊得里人直掉下巴。</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曾祖父和祖父在“土地改革”中被评为“上中农”(又称富裕中农),父亲受到升学歧视,12岁小学毕业就被迫辍学了。不能上学,祖父就送父亲去学石匠,祖母怕放石炮把他打死,坚决不许他学,不得已改学木匠。</p><p class="ql-block"> 学徒期间,大家普遍生活困难,学徒做错了活计,浪费了木材,免不了挨顿训斥。有的主人不但不付工钱,还嫌他吃了空饭。于是他每到吃饭时间就溜回家吃饭,上班时再偷偷来复工,一直战战兢兢学徒,还要给师傅家免费做工。</p><p class="ql-block"> 他先后拜了3个师傅学木匠,取各位师傅之所长,但他们都不会雕花和雕胡芦。记得我上小学时的一个暑假,他利用每天中午的空闲时间,对着一本木工教材,自学雕花和胡芦,比划自酌,大汗淋漓,终于青出于蓝胜于蓝,练就了一手好手艺。</p><p class="ql-block"> 从此,团方地境打磨牙床、精制碗柜,建造雕梁、绘就画栋,少不了父亲的设计与施工。正是这些刻苦求索的日子,磨炼了他的胆量和毅力。</p><p class="ql-block"> 祖父在外地行医,6个兄妹,长兄如父,相当一段时间,挑水砍柴,到数十里外的涟源县伏口、双江乡乌云山担石炭等全家的重体力活全靠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母新婚头三年没有与祖父母分家,一大家子烧炭较多。有一天父亲与村里的六七个伙伴一起,每人推着一辆独轮车到涟源伏口载石炭,到晚上10点多,同去的伙伴们天黑就回村里了,唯独不见父亲的音信。</p><p class="ql-block"> 母亲很着急,她正身怀哥哥六七个月,挺着个大肚子,提着马灯和饭菜,翻山越岭20多里,终于在涟源桥头河的深山里接到父亲。</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独轮车坏了,在漆黑的夜里,父亲沿着山路到村民家中借刀,砍树重新做车轴,维修车轮,然后饿着肚子、推着叽里咕噜的独轮车前行,一山放过一山拦,在深山圈子里寻找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 随后,父母一个推一个拉,行了大半夜,回到家里已鸡打头鸣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每天忙,天没亮就起床挑水、挖土,或窑草肥、砍柴木,经常没时间回家洗脸,就在田旁的水沟里洗涮,再去上班做木工。</p><p class="ql-block"> 5个弟妹个个正在吃长饭,粮食往往不够。父亲后来告诉母亲,他多少次走到饭锅前,看到饭不多了,为留给弟妹吃,佯装吃饱了,打了好多空转身。</p><p class="ql-block"> 父亲爱做好事,帮村民免费修家具。我记得每天放学回来,大门阶级上摆满村民送来的烂凳、烂犁耙等家具,等待他维修,这耗了他许多休息时间,但他从不推脱,也从不收工钱,修好了,得到村民一句“李师傅工功夫好,快得很,不费时间”的好评。</p><p class="ql-block"> 我参加工作后,经常利用空闲无偿替别人写文字材料,与父亲这种精神如出一辙。</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后,新式家具流行起来。再复杂的家具,父亲看一眼就能仿制出来,但他始终坚持用传统榫卯,耻于用铁钉。他总打趣说那些用钉子的都是“钉子师傅”,却不知他这手艺正慢慢被时代淘汰。</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他做了一套老式家具,一个铁钉都没用,得意地跟我说:“这才叫真本事!钉子师傅做的家具,拆了就是一堆柴火,我做的拆了还能再拼回去。”结果没过几年,机器钉钉子做家具、搞装修成了主流,父亲只能摇头叹气:“这世道,还会有木匠吗?怕是要失传了啊!”</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性沉谋虑远 恩义孝爱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心中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想大事,做大规划,不着声色地存钱,往往在关键时刻放大招,宛若大兵团作战的将帅,暗中隐藏预备队,决战时拉出来,吓世人一跳。</p><p class="ql-block"> 他成家后,平时吃穿很寒碜,但先后三次建房,做别人想不到的大事。特别是第二次建房,他看中一块地,那时没有推土机,要手挖肩挑,把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小山体移开,以作房屋的地基,因此需有愚公移山的精神。</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个师傅来看了地基,又看了我家养的4头大肥猪,觉得工程浩大,移山不可能完成。师傅说:“怀庆啊,要请人担土移山,你把这4头猪杀了做炒菜的油都可能少了啊!”</p><p class="ql-block"> 但父母不为所惧,连续三年,每年杀几头200多斤的猪,请来乡邻担地基,经常灯火通明干到半夜,乡邻不要工钱,只需招待吃两歺饭,其实这都是父亲平时在别人家做木工不收工钱换来的,每次建房都花了大价钱。</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不重男轻女,坚持让我们四兄妹都上学。上世纪90年代初,哥哥因为脚疾,初中肆业后学了医。我上大学,两个妹妹先后分别上中专。</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考上大中专非常不容易,供养一个大中专学生也极不容易,只有5%左右的录取率,高等教育又逐步从免费向收费转变,这可苦了农村父母。</p><p class="ql-block"> 父亲曾对他的工友说,在他花钱的最高峰期,我们三个大中专生每天开门一共要学费和生活费60多元,一个月将近2000多元。</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一个老师的月薪也不过200多元,足见父亲多年来隐藏的“人民币预备队”有多强,持续守住“子女学习阵地”的压力有多大!附近村庄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不计成本地送崽女读书。</p><p class="ql-block"> 父亲非常节俭,从不许我们乱花钱,也不许花来历不明的钱。上中学时,有时中餐没有吃饱,难免花一点零花钱买副食品,父亲是坚决不允许的。</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我要买作业本的钱,父亲认为我会买零食吃,我委屈地哭了,才给了1角钱。</p><p class="ql-block"> 1982年春节,我和哥哥在路上捡到1元钱,我们偷偷地买了17个作业本,结果一个学期都没有写完。父亲感到纳闷,都期末了,怎么兄弟俩一个学期没有问要买作业本的钱呢?难道没有写作业?</p><p class="ql-block"> 父亲追查原因,知道内情后,为此整了一次风,责骂我们兄弟俩拾金相昧,没有交给大人。</p><p class="ql-block"> 读初中不久,哥哥成绩不理想,却因近视要配眼镜。父亲帮曾祖父配过老花镜,就几块钱一副,认为配副近视镜应该也不贵。</p><p class="ql-block"> 我们父子仨兴冲冲地搭车到娄底邮政局附近配眼镜,配眼镜的小姐姐相当的漂亮,但要钱的样子也相当的凶,竟然要150元一副,且没有还价的余地,相当于当时一个工人的月工资。</p><p class="ql-block"> 父亲凑到玻璃柜跟前,眼睛贴着玻璃,详细看机打的价格条,觉得不可思议,更不可接受。说,请问你个女同志唧哒,这个价格这么贵,冇是多打了个0吧?</p><p class="ql-block"> 我和哥哥也一起凑上去,就像发现数学计算题结果错误,是因为少打一个小数点,立刻兴奋地附和着父亲的说法。</p><p class="ql-block"> 配眼镜的小姐姐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对着哥哥说,你近视就算了。然后斜瞟着我和父亲愠怒地说,你们俩也呷了点油么?鼓大的眼珠,还看不清价格?然后她不顾一屑地扭着屁股走了。</p><p class="ql-block"> 父子仨面面相觑,父亲恼,哥哥羞,气氛相当的尴尬。</p><p class="ql-block"> 良久之后,父亲恼羞成怒,回过头骂哥哥:钱这么紧张,人不争气就算了,眼珠不还不睁光?但最后还是咬牙掏了钱。</p><p class="ql-block"> 父亲当时那气恼的形态,宛如刚刚眼睁睁地被人抢劫了150块钱。</p><p class="ql-block"> 父母每年要花这么多钱,怎么来?全靠父亲长年累月钻地挖窑、贩买木材、勤做木工,母亲养猪养羊、装卸零工、回收破旧,换来汗渍渍的人民币,存到农村信用社。到80年代中期,我家其实已存了一笔不少的钱,但父亲却从不露声色,我们也不知道,他都是要用来做大事的。 </p><p class="ql-block"> 大约在1986年,附近的先锋煤矿突然传出要停产,煤矿管理人员放松监管,杂煤(土多石多的废弃煤)任由村人捡拾。村里村外来了几百人,人山人海聚集煤矿废石场,翻山倒堆,掘地三尺,捡拾杂煤。</p><p class="ql-block"> 父亲白天没时间,我和母亲白天在先锋煤矿捡拾,积少成多,晚上父亲下班来帮忙。</p><p class="ql-block"> 某一天传出有新的杂煤出井,大家打着手电和火把等到半夜,杂煤到后,我们随村民一哄而上,人人成了非洲黑人。</p><p class="ql-block"> 其中有一位刚结婚的“当红美少妇”,此刻早已变成了“黑美人”,只见她一个扑风,扑在杂煤堆上,把自己摊成一个“大”字,以身占煤,在场的众后生自然“怜香惜黑玉”,都笑呵呵的不再去挖她身体下面的杂煤。</p><p class="ql-block"> 这引得村里那些“资深美少妇”醋意大发,硬是把杂煤堆挖得只剩下她那个“大”字,让她等待她老公来把它挖回去。 </p><p class="ql-block"> 回家路上,父亲挑着杂煤,脸庞上汗流过的地方成了白带河,在矿灯下熠熠生辉,我和母亲一路笑父亲是个山花子。40年了,这一幕我仍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很在意我们小孩的爱美心理。每年都给我们兄弟姊妹购置新衣服和鞋子。</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社会上流行穿皮衣和喇叭裤,父亲竟然要母亲卖掉家里的红薯米,去恩口煤矿的露天商场买很时髦的皮袄和大喇叭裤给我穿。</p><p class="ql-block"> 有同学说,你这瘦小的身杆,上身穿皮衣,下面两个大喇叭裤脚,活象一个加强版的皮柄大扫把,在学校里扫来扫去。我却不以为丑反而认为很时髦,这都是父亲惯宠。</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尊师重教,尊敬长辈。上世纪70-80年代,物质非常匮乏,每年春节,父亲都要给三个师傅、祖父和外祖母家各送三斤猪肉和一些糖果,送完后,家里也只有三斤猪肉了,往往春节还没过完已没有荤菜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10岁死了父亲,外祖母和舅舅孤儿寡母,父亲都力所能及地张罗舅舅的婚事和建新房。我考上大学两年以后,父亲还在送礼物给复读班的班主任老师表示感谢。 </p><p class="ql-block"> 1994年底,曾祖父已90岁,病重卧床,父亲每天到床前问侯。最后一个月,只要他不上夜班,必陪曾祖父过夜。</p><p class="ql-block"> 1995年正月,我大三寒假在家。曾祖父去世的前一晚,父亲脸色沉重地对我讲,曾祖父可能快不行了,你过完年就要去上学了,今晚你就去陪他睡觉,重大情况随时报告。</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曾祖父大便困难,我多次扶他起床上厕所;他痰多,又多次扶他坐起来咳嗽。我两次到祖父家敲门拿药、喂药,几乎整晚没有睡。</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体会曾祖父临终的痛苦和父亲陪曾祖父睡觉的辛苦。第二天清晨,曾祖父就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父亲已46岁,他是曾祖的长孙,忙里忙外,到处拜年,形色悲怆。</p><p class="ql-block"> 父母自小教育我们不要羡慕别人家有好吃的,要守规矩,不作顽孽,有好吃的要立即离开,尤其是吃饭时绝不允许挨在别人家里吃饭。于是每有别人家要吃什么了,主人怎么留都留不住我们兄弟姐妹。</p><p class="ql-block"> 有次我和哥哥摘了千斤畲农民家里一条黄瓜,父亲半夜关门紧闭,训话打屁股,且不许哭,不能让别人听见。这惹得亲戚邻居有意见,说把小孩管教得太严,好吃贪玩的天性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自读书懂事以来,我对长辈和恩人们持之以恒的尊敬与感恩,对待钱财物什的规钜与原则,都来源于父亲对待师傅长辈们的忠孝态度和处事规则的言传身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