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风摇青玉枝</p><p class="ql-block"> 清溪古渡</p><p class="ql-block"> 放假了,回家度暑伏。</p><p class="ql-block"> 我的几个好友相邀去村里团书记家里玩。团书记年逾三十,四十不足,长得秀秀朗朗,清清爽爽,倒像一个小年轻。</p><p class="ql-block"> 他家门前有一方坪基,那是纳凉的好地方。紧靠院墙,斜出几篁庭竹和一丛木槿花。尤其那木槿花,洁白洁白,粉妆玉琢,煞是可爱。</p><p class="ql-block"> 团书记待客热情,凡是到家的,皆称稀客,泡上热茶一杯,把身下的凳子让出来:“坐坐坐。”那是有月亮的晚上,凉风习习,月光溶溶,那木槿花越发美丽。</p><p class="ql-block"> 从他家门洞里飘然出一个倩影。走近了,衣袂飘飘,聘聘婷婷。她从我身旁经过,啊,高中的女同学,上下届的——那个时代,男女同学,熟悉的陌生人,并不打招呼。“雪芳”我叫她。她嫣然一笑,道:“你好。”一二年不见,她出落得像画中人模样。雪如北国万里飘飘有宝气,芳似六月千亩荷花有香气。这夜有好梦。她家的院墙上的木槿花,明净芳菲,纷纷飘在我的梦境里。</p><p class="ql-block"> 我们好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她是我的妻子;团书记的爸爸,就是我的老丈人。</p> <p class="ql-block"> 我老丈人说,女婿半个子,他待我如同儿子。我随妻子一样叫丈人“爸爸”,“爸爸”很高兴地应答,自然,亲切,不生分。</p><p class="ql-block"> 我与妻子定亲的第二年,老丈人家里建造新房子。工地轰轰烈烈,建者进进出出。乡长途经,问村干部,这是哪家造新屋。村干部说是某某家的。乡长说,没有审批啊,违建啊,不行啊。聊天过程中,乡长得知我是这家的女婿。乡长催我老丈人赶快补办审批手续。后来,我丈人对我说:乡长知道你与他的小舅子,高中和大学的同学,于是说“办了办了”。这件事,让老丈人很有面子。那两年,老丈人家里,女儿要出阁,儿媳妇将进门,喜事运气挤进门,福星高照,紫气满堂,门板也挡不住。</p> <p class="ql-block"> 来帮老丈人建房的,都是老丈人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老丈人有人缘,十里八乡有朋友。</p><p class="ql-block"> 正月里,老丈人与朋友请客吃饭,喝了这家吃那家,流水席,乐此不疲。我也被邀请,加入老丈人朋友的队伍。老丈人猜拳行酒令,我也跟着猜拳行酒令:“哥俩好”“三状元”“十福全”……不计辈分,全是好词。老丈人自从由我随他吃酒席,酒令无敌,醉酒很少。殊不知,我帮过他多少拳,代过他多少酒。老丈人乐呵呵:“上阵父子兵……”</p><p class="ql-block"> 我丈母娘在医院里工作,做妇产科,三班倒,很忙很忙。家里事全由老丈人管着。生灶起火,炒菜弄饭,喂猪饲鸡,缝补浆洗,逢年过节的酿酒蒸糕,煎粿烙饼,妇道之事,老丈人样样弄得来,不输巾帼。</p> <p class="ql-block"> 老丈人做了十八年的生产队长,自称全世界最小的“总理大臣”,管着一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让老丈人颇为得意,队里经济收入和百姓生活水平,跻身全村前列。这得益于:一是老丈人农事农活的里家行手,肩挑背驮有力气,犁耕耙耖拿得起,莳秧种苗功夫细。二是能统筹,会算计。年终决算,会计还没有出账,我丈人对生产队出纳收支,一笔笔报来,不爽毫厘,让大家服。三是做事公平,严于律己。我大舅子十三四岁做活偷懒,立在田埂上玩,引得同龄人效仿。我老丈人悄悄走过去,朝我大舅子臀部一记掌,叭叭响亮,吓得众人猢狲散,狼奔豕突逃进田里去插秧……</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大舅子驾车客运,捎带搬运送货;二舅子悬壶济世,全科医生;三舅子开便利店,坐商兼行贾;四舅子大厨开酒店,心系人间烟火。他们独挡一面,另立门户,住着楼房,子女有出息,生活很幸福,其乐融融。我丈人从小让小舅子们各学一技之长,为着将来的生活,从长计议,不图一时一处,而谋一生一世。</p> <p class="ql-block"> 妻子于归我家的那天,老丈人细声啜泣。这是我看到老丈人仅有一次哭泣,为与女儿依依惜别。我妻子身怀六甲,老丈人欢喜不得了,挑来最好吃的米,送来最好吃的菜。我家虽在城里,从未缺过农家土菜。春时毛笋、扁豆、香椿芽,夏至冬瓜、青椒和番茄。立秋经霜的乌菜,寒冬覆雪的萝卜。我儿子出生,老丈人为外孙提供土鸡蛋,一筐又一筐;我孙女出生,老丈人为玄孙送来土鸡蛋,一篮又一篮。我儿子说:我们两代人是吃外公的土鸡蛋长大的。古语云:子子息息无穷匮也!我一哭!</p><p class="ql-block"> 老丈人喜欢看报阅读,我给他订了一份报纸。老丈人从首版的头条到末版的信息广告,一一看过去。高层人事变动,官员简介,他如数家珍,我自叹弗如。老丈人关心政策走向,国计民生,国际风云,有天下之心的大格局,却不屑于邻里长短、搬弄是非、鸡肠小肚的宵小之事。我与老丈人说得上话,没有与一般老人的隔膜。一段时间,农村乡村美化,改造提升,拆了他的猪舍。后来,说是拆错了,给予重建,村里鼓励他重新养猪。我老丈人说“懒得烦了”。老丈人还是挺有脾气的。</p> <p class="ql-block"> 老丈人在国家困难时候,响应号召,放弃公职,回乡务农。后来,有新政策,可以落实。那段时间,为了恢复身份,老丈人跑原单位,找证人,搜集可佐材料,其中艰辛,非一言难尽。然而,即使遇挫,老丈人不托熟人,找关系,走捷径,连我们这些在外面工作多多少少有些人脉的晚辈、单位人,也不来麻烦,凡事亲力而为。老丈人每月享受一点国家生活补贴。“国家政策好啊!”这是老丈人晚年最开心的事情。老丈人这批老派的农民,对党和政府发自内心爱戴和拥护。</p><p class="ql-block"> “风摇青玉枝。”我想起老丈人老屋门口那几篁庭竹。老丈人从青俊过来,挺拔秀姿,温润如玉,而今,庭竹垂垂老矣,斑痕点点,叶老枝败,不堪一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丈人老了,病症接踵而来,先是肠胃不适,后来胸腔积液,继而跌倒摔伤,动了几次手术。在ICU病房,我呼唤“爸爸”。他吃力睁开眼帘,气息如游丝,却是依依不舍的眼神。驱车回家,我忙赶紧追,到了老丈人病床前,老人已经不省人事。我们千呼万唤,老丈人眼角噙着泪水。慢慢地,慢慢地,他走了,老丈人走了,爸爸走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人生很短,来不及告别。自此后,岳父大人乘鹤西去化为尘埃点点星际云,我却是在地球这端遥望星空纷纷泪如雨。再活五百年长生不老有何用,不如珍惜眼前亲情友情爱情人间美好之情曾经拥有。是亲人一场,是朋友一场,是夫妻一场,莫不是千千万万概率之回眸一瞬,让人不敢大气出声,生怕错过,“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也哉!</p> <p class="ql-block"> 仍是做梦一般。两年之前,午后热日,暑气未消。天空高远,纤云弄巧。然而,于我来说,乌云低垂,不见天日。岳大父人躺在冷冻棺里,我与他隔着玻璃层,阴阳不同两世界:我是今人,他是古人。 </p><p class="ql-block"> 我伏地大哭,涕泗如雨,情难自已。</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多少回,心里告白:</p><p class="ql-block"> 人世间最好的丈人,我遇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