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在年轮里的月光 陈素瑛

桃李春风

<p class="ql-block"> 年岁大了,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我又想妈妈了,想她做的美味,想她的嘘寒问暖,想她的碎碎念念。于是,拨通了三百公里外,耄耋之年母亲的电话。</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头,母亲记住了我的归期。</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她语音不断,催问到了哪里,到家约摸几时。</p> <p class="ql-block">  推开老屋的门,厨房飘来红枣炖鸡汤的甜香。母亲系着那条褪色红围裙,正踮脚够冰箱顶层的花瓷碗。夕阳穿过玻璃,在她苍白的发梢镀上了金边。</p><p class="ql-block"> 年近花甲的我,妈妈妈妈地叫着,搂着母亲,撒起娇来。</p><p class="ql-block"> "慢点喝,汤底有当归。"母亲用开裂的指尖推来两碗鸡汤,目光在我与丈夫之间逡巡。她总说我太瘦,是小时候条件差的缘由。这些年,只要她在我身边,总变着法儿为我煨汤,仿佛要把那些苦涩的年岁都炖进汤里。</p> <p class="ql-block">  衣橱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堆新衣,吊牌在黑暗中泛着冷光。母亲仍穿着那件碎花棉袄,袖口磨出絮状云朵,颜色早已褪成了月白。</p><p class="ql-block"> 昨夜,我偷偷扔掉的旧袄,此刻,又奇迹般出现在母亲枕边。一件略新的大号羽绒服,盖在她被头,那是父亲生前的温暖。床单上,一块刺眼的补丁浸着薄荷油的气息,是父亲当年最爱的味道。而在母亲斜对门房间,床上,粉色爱心图案的四件套,铺展整齐,簇新柔软。那是母亲特地为我们准备的。</p> <p class="ql-block">  我数次埋怨母亲不必如此对待自己,儿女生活无忧,她每月教师退休金足以支撑消费。可她坚称,无论何时,节俭是美德,浪费是可耻。拗不过她,只有妥协。</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世两年多来,母亲的脑血栓仿佛也随父亲而去了,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我说是因为没有了照顾父亲的辛苦,她却笑说是父亲在天堂对她的护佑。</p><p class="ql-block"> 母亲身体虽暂无大碍,可记忆力衰退的速度陡增,明显表现为间歇性遗忘。近几年甚至近几天她经历的人和事,多半被屏蔽,不经他人提醒,她基本是忘却的。</p><p class="ql-block"> 听弟弟说,上个月,上海医生给她配的药物,她只吃了两天就不再记得了。仅管为她详尽写明了服用时间和药量,可她就是不能想起。直接告诉她,那是预防阿尔兹海默症的。她摇头,说那种病与她毫不沾边儿。和她摊开近来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实,她不接受。</p><p class="ql-block"> 我无奈地笑笑。只好继续倾听她津津乐道那些重复数遍的旧邻,旧亲,旧友们的故事。作为听众的我们,必须做到认真听讲,还要详装内容新鲜,不时与她互动,配合她的节奏和情绪,任由她驰骋在逝去岁月的苦难与美好之中。</p> <p class="ql-block"> "墙根几行菜畦该除草浇水了。"母亲一大早起身,老布鞋在地砖上蹭出细碎的响。</p><p class="ql-block"> 我跟到檐下,看她弯腰侍弄韭菜,手上皮肤斑斑点点,皱成宣纸,却仍能精准避开每一株新苗。那些深埋在地下的记忆,是否也如韭菜般一茬茬生长?她记得1961年春夏连旱,颗粒无收的灾难,记得在师范读书时,被老师夸奖的笑颜,记得饥荒年月盐蒿熬煮的稀饭,记得寒风里挑河工们压弯的扁担, 却忘了一周前,女儿刚给她买来的防风衣、羊绒衫。</p> <p class="ql-block">  雨,淅淅沥沥下着。母亲从五斗柜深处翻出一本斑驳的旧相册,红绸布里裹着孙辈们的百天照片。她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指尖轻轻抚过每一张塑封的笑脸:"这个留给晨晨家梁宸,这个给欢欢家桐宝,这个给潇潇家小菲菲。"一侧小挎包里,几个红包上,她按辈分写着孙辈儿,重孙辈儿的名字,边角磨得发亮。</p> <p class="ql-block">  返程的时刻很快到来, 后备箱又塞得满满当当。车窗外飘来母亲串串叮嘱,似那绵绵春雨,润湿我心。那些她执意要让我带走的,从来不是土特产,而是用旧时光缝补的,深深爱意。</p><p class="ql-block"> 暮色漫过高速公路,车里衣袋窸窣作响。我终究没能带走那件旧棉袄,就像带不走老屋檐角悬着的月亮。母亲正在成为一株逆向生长的树,年轮里刻满泛黄的往事,新生的枝叶却日渐凋零。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把每一次相见,都当作初见般珍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3.28于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