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根木头</b></p><p class="ql-block"> 1977年夏末的一个下午,红皮营子林场小河边新场部的上空云层压得很低,天色阴沉沉的。</p><p class="ql-block"> 一辆三轮摩托驶入红皮营子林场,刹停在办公楼前。下来两位据称是县公安局的男子,径直走进场长办公室。其目的是要把一林场职工、上海知青带离林场,去县里配合调查一案子。</p><p class="ql-block"> 起因是这样:那年夏天,本人负责给零星地来红皮营子林场“一工段楞场”拉木头的外单位运材车辆检尺。不同于冬季每天有大批拉原木的大挂车进山,夏季一天顶多也就两、三辆车进来,不来车的话就没啥事,有时到木工房与木匠师傅黄卿卿他们聊会儿天,活儿十分清闲。 有一天来了辆县制材厂的车子,同车还跟来一位原先从我林场调往制材厂的上海知青戴建安,所以彼此很熟悉。 老哥八个在一工段楞场用了一小时不到便装完一车,此时戴向我提一要求,说其准备做家具,向我讨要一根木头。由于法制观念薄弱,又因情面观念作祟,就这样一根原木未经检尺被抬上了车(这根木头是什么材种多长多粗,事隔多年记不清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根符合制作家具的优质好材)。木材拉到制材厂后,也不知戴是怎么搞的,总之是被查啦,砸锅啦,东窗事发啦!于是便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p><p class="ql-block"> 县里来的两位不速之客在办公室与红皮营子林场孙丕才场长纠缠了很长时间,在孙场长的斡旋下,三轮摩托终于在黄昏时分空着一只座位怏怏而归。事后得知,孙场长当时坚持了“这件事情我们林场可以自己解决”的主张,硬生生地把此事给摁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在孙场长那间办公室兼卧室的最东头那屋里呆了一整天,场长吩咐我写事情经过,是写经过并非写检查。第三天照旧上班检尺,既没在群众大会上向大家通报此事,也没找我作一次专题谈话,就像此事没发生过一样。</p><p class="ql-block"> 在这件事情中,本人慷国有企业之慨,擅自将企业财产赠与他人,是存在严重错误的。如果不是孙场长阻拦,那天若被三轮摩托车带走的话,回想起来十分后怕。地方官场裙带密布,关系网盘根错节,“外来和尚”休想涉足,虾兵蟹将捏着鸡毛当令箭,危难时刻拉你一把者寥若晨星,落井下石者居多。我们知青就像水上浮萍,无根无基,一旦遇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不定在档案里记上一笔,保不齐不受皮肉之苦。后果不堪设想。</p><p class="ql-block"> 孙场长把二位来者打发了,将事情抹平了,但在我心中此事始终存在,那份“描述经过”的底稿在“大返城”时被带回上海,与“边境居民证”一起留作永久记念。</p><p class="ql-block"> 此后与戴一直无缘碰面,直至返城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值勤上海公交十九路,那时提篮桥终点站设在昆明路海门路下海庙门口(下海庙当时处于关闭状态),有一次在舟山路昆明路调头时,恰遇公交三汽公司几辆教练车猫在那儿休息,匆匆地与时任教练的戴隔着车窗交谈几句,便急于驶进终点站投入营运。之后的数十年再无照面。</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由熊胆想到的</b></p><p class="ql-block"> 日前家中来戚,送来两盒熊胆粉,具有养肝明目、增强免疫力之功效。有“药中黄金”之头衔,固然是好东西,但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目前已明令禁止捕杀,违者吃官司。所以野生熊胆是不可能了。据称现在有人工饲养的熊,可不间断地抽取其胆汁。可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商家做不到。</p><p class="ql-block">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下乡在东北黑河林区,虽没见过大猫和雪豹,但兴安岭上茂密的林子里不缺黑熊(俗称黑瞎子),最常见的是野猪和傻狍子。套住狍子吃其肉留其皮,林场职工人手一张狍子皮,垫在褥子下,因林区潮气重,那玩意儿隔潮,长年生活在林区少不了它。一九七九年知青大返城时,我把它留给了一本地职工。</p><p class="ql-block"> 黑瞎子你不惹它它不惹你,否则它爱逗你玩,拿人当屁股垫使,黑熊依仗其两后掌能直立行走,其前掌力大无比,一旦遭遇把人整得半死不活算是不幸中之大幸捡回条命。所以在林子里见到熊的活动踪迹(如新鲜的熊掌印、刚被熊爪抓过的树干、熊瞎子在树干上蹭痒痒而留下的棕毛等等),难免毛骨悚然心惊胆颤。</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那年(到底是七十年代的哪一年记不清了)冬季的某一天,正在采伐作业区干活的其中一个采伐小组发现作业区一石洞内有只黑瞎子冬眠正酣,立马将此情况报告采伐指挥部。不多时,红皮营子林场场长孙丕才(山东省莱阳人氏,当时大约四十五、六岁,比我们知青大二十几岁样子)赶到,稍作观察,端起五六式冲锋枪向洞内一通扫射,黑瞎子梦中惊醒刚想反扑为时已晚。捕获大黑熊一头立马成为采伐点最大的新闻和意外收获,关键是有吃的啦,有荤腥啦!</p><p class="ql-block"> 事后孙丕才场长自己仅留下一张熊皮一副熊胆,熊皮用作褥子,熊胆卖给县里药材店。熊掌送给几位赶在春节前回上海探亲的知青,后来听说知青们把熊掌拿到上海南京路上国际饭店,要求大厨帮助料理。熊肉抬进采伐点食堂,给全体员工免费分享。熊肉其实并不好吃,它与野猪肉相似,肉质特别粗,但在当时的东北林区那就另当别论了。</p><p class="ql-block"> 2014年6月,退休后的我们,16位当年老知青组团重访红皮营子林场,得知孙丕才场长退休后,回到了山东莱阳老家安享晚年。还真的很想他———山东汉子、我们的孙丕才场长</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抬木号子 </b></p><p class="ql-block"> 我们从东北林区返城的男知青们大多在后颈处有一个隆起的包,看着让人不适。那是因为从事抬木头作业,在长期重压之下形成的死肉,是一块肉疙瘩,林业老人称之谓“血蘑菇”</p><p class="ql-block"> 抬木头时,为了统一步伐摧人向前,须喊抬木号子,一人领号众人接号,十分讲究团队精神。在东北林区人工抬木作业中,抬木号子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调动情绪、凝心聚力、促进配合、释放压力,整个抬木过程全靠号子来控制节奏。林区的抬木号子与川江号子纤工号子一样,是我国著名劳动号子。它节奏明快抑扬顿挫、粗犷激昂铿锵悲壮,是行将失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p><p class="ql-block"> 为了这一份挥之不去的滋生于北大荒黑土地的知青情结,我们这帮林业老知青碰面聚会时,常会喊上一段当年的抬木号子,只是时过境迁再加上岁月不饶人,中气与当初已不可同日而语,也就抒发一下恋旧的情怀,一乐而已。</p> <p class="ql-block"> 本人因在原木检尺的岗位上呆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亲身参与抬木头的机会不多,但太多地看到了我的知青伙伴们及来我们林场干活的省内各农场职工们抬木头。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夜里为原木装车而检尺———“二劳改”抬木头:</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寒夜里,地处北纬49度线上的孙吴县林业科熊栖沟采伐点楞场(贮木场)上,停着两台原木运输专用车辆———大挂车,依靠一台便携式小型发电机照明,通过一根松树小杆悬吊起一只电珠灯泡,灯泡虽小却亮得剌眼,惨白色的灯光随着小杆的摇晃而飘忽不停。月光洒在雪地上,泛着清冷的光,整个世界仿佛被冻住了,唯有阵阵寒意在夜空中肆虐。空气中的水汽因低温而被凝结成细小的晶体状颗粒悬浮在大气中,让人误以为是在飘清雪。</p><p class="ql-block"> 黑龙江省引龙河农场的一位长得很壮实的矮个子管教挎着一杆半自动步枪站在跳板旁,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四周的动态,神情十分警觉;他的那只黄里夹着些许黑毛的大型犬(据说是狼狗)蹲在矮个子管教身边,一对绿眼珠在夜色中射出两束凶光,躯体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在浓密的狗毛上结成点点白霜。可能是被它发现一只野免或是它感兴趣的其他猎物,只见它“嗖”的一声窜入不远处的荆棘丛中。</p><p class="ql-block"> 十来位年龄在四、五十岁左右的黑龙江省引龙河农场刑满释放留场就业人员(当时人们习惯上称他们为“二劳改”,他们中南方人特别是广东人居多,经历各异,人人都有故事。其中有一位据他自己说是在抗日战争期间,曾在滇缅公路上参与抗战物资运输的“国军”。如果站在今天的高度说话,这位老兄是位抗日功臣。刑满释放,就是说人民政府对他们的惩罚已经告一段落,但实际上他们头上“五类分子”的帽子还没摘去,“二等公民”现状难以改变。这些人因各自的种种原因,刑满释放出狱后没能回到自己的原藉,而是无奈地选择就地就业打发余生。称呼他们为“农工”较合适。)手持杠子、把门、掐钩等各自不同的抬木头工具。他们脱下棉衣往雪地上一甩,四人一组分成两列,在矮个子管教铜铃般的双眼怒目鞭打下,神情专注地站在一根落叶松原木两侧,这根落叶松长6米,小头直径38公分。</p><p class="ql-block"> 只听领号者一声“哈腰里格挂”,八人齐刷刷弯下腰,一前一后两只掐钩瞬间卡住原木,一手撑在膝盖上,另一手护在把门上,八人都呈半跪姿态。领号者又一声“起啊起嘿”!八人屏气咬牙,身子往上一挺,只听得肩胛骨肋骨膝盖骨、杠子绳扣掐钩相互间一阵“嘎嘎”作响,落叶松慢慢地离地啦,动窝啦!抬起来了!老哥八个人人被憋成“红脸关公”,个个额头青筋鼓起。“稳住劲啊、往前走嘿、咬咬牙呀、上跳板嘿、老哥的八个、嘿啊嗨溜达溜达!”一声声抬木号子从他们的胸腔喷发出来,响彻贮木场夜空,贮木场四周林涛似乎停止呼啸,大地跟着微微颤抖。农工们一步一号地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口中白气随着号子声一团一团往外喷着,落叶松原木一窜一窜地往前挪动,径直走上跳板。</p><p class="ql-block"> 在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在精神和落叶松原木的双重压力下,农工们竟豪迈地喊出“嘿---啊溜达溜达”,这是何等气概!在劳动者面前,瞬间感觉边上的监督者矮个子管教显得十分渺小。遗憾当时没有摄影设备,没能把这气吞山河的壮丽画卷记录下来。原木一上跳板,便另有两名农工各持一根垫棍,一前一后插入原木与跳板之间,随着原木的向前移动而移动,以防随时可能发生的人伤事故。经过一小时左右,终于装完一车。</p><p class="ql-block"> 抬木头,尤其是装车作业,拼的不仅是体力,还极其危险,八位抬木人必须高度配合,一人失足众人遭殃。讲究的就是力量、勇气和团队精神。</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装第二车,因楞场被原木垛占据了大部分地面,场地变得狭窄,运材大挂车调头只能采取主车与挂车分开,分别调头后再对接上。然而就在主车的挂勾与挂车的挂圈对接的一刹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主车的挂勾在对接碰撞的瞬间折断,“嘭”的一声,断裂的金属块径直蹦向空中,又垂直落下,幸亏没砸到人。据说这是金属在严寒中其内在分子结构发生变化,金属疲劳、钢铁也发脆!</p><p class="ql-block"> 我暗自庆幸:农工们今晚可少遭一车罪啦,我也能早点回到暖和的木刻楞大棚里。五十年过去了,但发生在严寒下的熊栖沟楞场这一幕,仍恍如昨日般鲜活,时常呈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斗转星移,如今为保护森林资源,我国北方主要林区全面实施“禁伐”,林场都已转向多种经营,或深加工或开发旅游、育苗等,人工抬木头的场景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原本回荡在茫茫兴安岭山谷间的抬木号子已难以寻觅。韵律优美动听节奏如行云流水的兴安岭上抬木号子离我们渐行渐远,已然成为一代绝唱。</p><p class="ql-block"> 大森林孕育了抬木人,抬木人创造了韵味独特的林区文化,而抬木号子是林区文化的灵魂所在。很难想象没有了抬木号子,大森林会不会感到孤独与寂寞?没有了抬木号子,兴安岭会不会失去灵气?</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挚 友 遇 难</b></p><p class="ql-block"> 2012年7月的一天下午。座机铃声骤然响起,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翁叔,我是黄卿卿的儿子,我爸出车祸了,闵行交通队来电叫我明天去闵行认领遗体。</p><p class="ql-block"> 突来的噩耗让人惊愕不已,一时间竟呆在电话机前没缓过神来。</p><p class="ql-block"> 我与黄卿卿的儿子(就称其小黄吧)在其位于普陀区华池路的家中曾见过一面:那还是在我返城后的第二年(即1980年),当时华池路南面已建起一批住宅,而北面还是一片农田,华池路住房是黄家在常德路1228弄老宅拆迁后分得的。那时的小黄正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从房间这头踉踉跄跄能走到那头。</p><p class="ql-block"> 翌日一早,黄母、黄妻、小黄和我一行四人地铁转公交辗转两个小时,来到位于老沪闵路1500号的“闵行区益善殡仪馆”,馆内工作人员担心八十多岁的黄母见到儿子会挺不住,劝其暂且在休息室坐下,不要进停尸房。</p><p class="ql-block"> 上一次与黄兄见面是在我家长寿路老宅的阳台上,那时我刚入职公交公司不久,而他的户口尚未办回上海,一晃三十二年,想不到再次相见是以这种形式且在这种场合,彼此阴阳两隔! </p><p class="ql-block"> 黄兄于2011年正式退休后,闲不住的他为了补贴家用,找了一份类似快递员的工作:专送闵行徐汇两区糖尿病患者所需药品和食品。每天骑着电瓶车先到天目西路康吉大厦“糖友会”取出当天要递送的药品,再送往位于闵行徐汇两区“糖友”们的家中。出事当天已大部送毕,帆布兜中仅剩两单,未料灾祸已悄然向他靠拢。 </p><p class="ql-block"> 黄兄安详地躺在推车上,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过,只是累了静静地眯一会儿。 </p><p class="ql-block"> 黄兄遇难在地处青浦与闵行交界的华翔路北翟路路口。此路口是具有三层立体交通的大型路口(类似成都路延安路口,但更先进、更前卫,路口中央不需要“九龙柱”支撑)上层是南北向的嘉闵高架,中间是东西向的北翟路高架,两条高架及地面道路彼此互通。地面道路是南北向的华翔路,东西向的北翟路与北青公路。此路口的地面道路路面开阔、机非隔离、交通标志清晰、道路设施完善。整个路口上方还建造了一圈专供行人过马路的过街天桥。 </p> <p class="ql-block">黄兄遇难的路口</p> <p class="ql-block">前排左一 黄卿卿</p> <p class="ql-block"> 黄兄骑电瓶车自西向东绿灯直行,刚入路口,恰遇一辆混凝土搅拌车(俗称橄榄车)自西向南右转,黄兄不幸惨遭橄榄车右后轮碾压,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定格在此路口。 假如目前本市正在贯彻执行的“大型车右转必停”交通规则早点实施,黄兄必能躲过一劫,悲剧可以避免。世事没有假如,黄兄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p><p class="ql-block"> 前方绿灯,直行电瓶车是放行车,享有优先通行权,右转橄榄车只能在不妨碍放行车通行的前提下方可通过。事实清楚,警方认定对方全责,后续赔付事宜历经协商、调解,最终经二中院裁定,进展得还算顺利。 </p><p class="ql-block"> 黄兄追思会于2012年9月1日(林业知青赴三甲港聚会的前一天)在上海市宝兴殡仪馆举行。为了不打扰更多朋友,当时我仅邀请了李开勇、马承德和曹秀国三位荒友,共同送黄兄最后一程。事后曾有多位荒友表示:如知晓的话,极愿前往吊唁,以不辜负在北大荒与黄兄共同相处的那些个日日夜夜。 </p><p class="ql-block"> 可以告慰黄兄的是:你的家人带着你的爱与期望,现在都安居乐业,生活很有奔头,全家已搬迁至浦东三林大型经适房社区,华池路房子用于出租;小黄也早已结婚生子,“小小黄”也已上学念书,祖孙三代其乐融融;黄兄的大弟把黄母接去金山,由他负责照料老人家的日常饮食起居。 </p><p class="ql-block"> 可以告慰黄兄的是;你的生前友好时常惦念你,荒友们聚会时聊到北大荒,常常会说起你。 </p><p class="ql-block"> 我愿将这缅怀的文字和积聚在心中的思念,化作一缕青烟,穿越茫茫天地,飘向天国,让它轻轻地落在你的肩头。愿天上的朋友——黄卿卿你在那边没有苦难没有烦恼,一切都安好!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