匋隐

山人

「在所有艺术之中，我们只是学徒；真正的大艺术，是我们的人生。」

一一美国陶艺家理查兹(M. C. Richards

极致的爱好，其实是与真正的自己重逢。简单纯粹，遗忘时间，只有当下，慢慢拥具一颗物外之心。

喜欢陈丹青《退步集》这个书名。初看象是自谦，实则却是形象道出了追求美好的过程一一由繁至简，返朴归真，滤掉浮华，整个过程极象是在退步。

玩紫砂已有五六年了，凭着对真爱的认知，经年去魅存真，磨炼心性，陆续进出了二三十把壶，几乎玩遍了黄龙山所有泥料，最终出掉了所有的职称壶，只玩本山小磨正料，越玩越是素简。

当把素朴停驻于日常，环顾四周，又宛如与真正的世界重逢。闲暇时光，把心调到静慢，一点一点慢慢开壶、泡茶、养壶，于茶香中潜入到一本好书或一部电影中，便可轻易在简单中寻得宁静与美好。这些貌似瓦罐、却质感坚硬如石的砂器自然平淡，极富内蕴，不经意的从容，令我心摹手追，状若不断退步，一直退步到饮茶的源始与初相。

每日雷打不动喝的茶，只是众茶友团购自茶农的上等口粮，配上自己寻来的肖家夼山顶泉，水沸如松风响动，似可茶汤中悟出山水，平生几分超脱与清凉。而最接地气的茶汤滋味，更似可如千利休般回归简单素净，幸运拥有了从容不迫的小生活。这种感觉无法言传，但我心知，最自然纯朴的本相，才是最本质、最持久的淡然相守。

想来与紫砂或有未知的前世机缘，略估最终能将这一爱好融化于山水，而不只局限亍宜兴阳羡的那一丸土。他日一天，如有机缘，大可沿天目山脉的紫砂矿脉一路神游下去，看看浙江长兴、绍兴、龙泉，扬州庙山，内蒙喀左等系列产地，借此品味自然造化的山水土石，估计亦会如走遍普洱六大茶山同具别样的趣味与意义。忽有一日，偶然得知天目山脉源头原来起自以前去户外穿越的绩溪徽杭古道，遂也忆起当时穿越绩溪龙须山时，一路青红的土质实为花盆甲泥，紫砂夹缠其间，与茶马古道上的茶饼茶砖遥相呼应，追今思古，浮想联翩，更觉平增了太多的茶事典故与渊源。

又想起喜欢喝茶的父亲，以前一直说老家石剑铺铁路周边的紫、红、绿相间的沉积岩，好象应该就是做紫砂壶的泥料，有时想想，或许还真有这个可能。

最喜欢一位紫砂泰斗的质朴解读。他说，不要说得那么玄，这矿无非是从陶土分离出的含铁岩矿经烧制呈紫色的石头而已，一句话简单通透，脱尽紫砂的雅气装点。宜兴黄龙山料子好，也只是因为它是天目紫砂之龙的龙头，成矿比长兴喀左早上几亿年，矿层矿性、砂性、油性兼具，含铁铝圾高，便可吃尽所有高温、烧至六种发色，外山料难与其比肩一一尤其是其上密布的星星点点的海云母，更是几亿年前的海底贝壳经沧海桑田的地质演化的机缘凝聚，闲来赏玩，颇觉造化无常，实在难得。

想来还应再复盘一下侘寂老祖千利休的茶器观。他曾写了一首不象诗的诗: 喝茶实与茶器无关，就是单纯的生活，无非就是先把水烧开，再加进茶叶，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那就是我们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除此之外，茶一无所有。这哪里象诗？正如他凡乎没几件象样的茶具一样。他发明了狭小的草庵茶室，门小得象个狗窝，就是天皇也要趴着进去。他引导众人爱上无常的物件，随手把日常生活器物拿来作为茶具，最喜欢农家的水碗。他指导烧制的黑乐茶碗，以手塑坯、辅以刀削，器形质地粗糙，釉料来自京都鸭川紫石，黑里泛紫，呈现大量气泡及粗糙岩石质感，让如我这等还未彻底脱去茶器执念的人，一直难以喜欢。

千利休的黑乐茶碗，及宜兴老一厂重油窑烧的老壶，其实都并不贵，在网上都可轻易买到，但我至今未买，全因目前内心仍难接受他们的粗砺与大路货的型制，前面一本正经地说归说，可见仍难彻底回归原始，仍在贪恋那些文人器的小资品位，理解与欣赏不了她们彻底侘寂的粗砺。

自己曾有一把青降坡的壶，是黄燕自创，名谓匋隐。青降坡是降坡泥中的老块，比挑纯的红降坡还要珍贵，未成想，壶到了，正欲开壶，却一不小心失手，壶应声而碎，那种通心的痛感，至今难忘。

我舍不得这把全手壶，回去再行探听回购，黄燕近期已无再做之意。遂去网上买来紫砂粘胶，将其一片一片粘结了起来，壶盖倒是完好无损，已无实用价值，就只能将其摆在书架上做个摆件了。此壶型制拙朴、不拘一格，超凡中有隐士风度，"匋隐"之名，亦深得我心。

一日，读到一则公案，说是虚云和尚有个心爱的杯子，也是如我这般失手打碎，但他却在杯子的碎裂声中突然得悟，还写了一首开悟偈语：

杯子扑落地，

响声明沥沥，

虚空粉碎也，

狂心当下息。

虚云真切感受到内心的我执如虚空一般被粉碎，心灵得到了彻底解脱与自在，证悟到万物的真谛。我读来亦觉宽心不少，但复又去看书架上那把粘起来的匋隐，心里禁不住仍会抽动一下。

只有你真正喜欢一个东西，你才会全情投入，单纯充实，度日有序，并最终与此爱物融为一体。但岁月深长，万物有期，最好的生命状态，却是自我和无我之间的平衡。如同那把匋隐，其状如匋，一个隐字，意味着他终有一天，我与它均会隐去一一不是失手被我摔碎先我而去，便是我先行离去，空留一把匋隐。

道以成器，而器以载道。因为这把匋隐，我常在想造物主的伟大，总会在普通的事物中显现出来。这个世界实无真相。一切皆为心造，乃只是内心与感觉的投射。

前几日剑桥萌叔谈Aⅰ的抖音很火。听这个剑桥理工学霸解读杯子本质最让我印象深刻。大致是说，世上所有的实有固状物，其实均与空气无异，空空如也是也。因为世界的一切，均由原子构成，唯一固体为原子核，但原子核只占空间很小部分，杯子绝非原子核，真实只是人以手接触原子围着原子核飞速旋转而产生的排斥力，而原子细究到最小的粒子，其实只是波的纠缠，波场的实质，更是空无一物的。因而，我们感觉杯子是硬的，只是因为我们的触觉与杯子产生了电磁力相斥，其实杯子的本质，完全是空的。

想想这个世界上的人，估计也应该分为两种：一种是流动变化的时间式的，一种是稳固沉着的空间式的，反复比对，自己究竟应该属于哪一种呢？无解。

还听说圣人无心即是佛，想来亦有几分道理。但凡圣人，为了教化世间人，均需动用凡心来因势利导众生，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而释迦无非只是了悉了世间万物并无分别，方才一夕顿悟的。唯有心不设防，才能真正放下一切，与万物一同寂灭。

有一日，逛闲鱼，赫然发现一把与匋隐型制相似的壶，但容量稍大，应是黄燕另做的另一把，遂为之念念不忘，又将其买了回来，天天在用。看来，喜欢的东西，自会是念兹在兹，人生在世，确实难以脱得了源自内心的习性习气。

又有一日，一个茶友拍了她的一个主人杯照片发我，开心得说:终于舍得用了，太好看了，拙朴得眼鼻嘴手意都舒畅。我知道这料子是宜兴宝山的红降坡，用一整块酥石头打碎风化形成泥条做成的，共生矿颗粒丰富，透气好养。我回道: 好好用，慢慢养，时间会让油润，不能急，几年十几年，慢慢会成为你最珍爱的东西。她说，一开始真舍不得用呵。我回道，没什么不舍得的，自己喜欢的东西，往往就是在最好的时候失手的。她半天没有回话，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简直太不会说话，既扫兴，又煞风景。好长时间，她回了一句: 我以前就是怕这个，我有个小紫砂壶盖碰坏了个小口，也心疼了好久。可我没忍住，说，没什么舍不得的，再不舒服的过往，既对自己是个小心的提鉴，也让自己知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想想，世间所有的一切，不都是这样么？爱之弥深，走之逾远。

于是，我又复讲起了那把摔碎的匋隐的故事。她回了个表情，我们再没有说话。

估计也和我一样，在深默中陷入了别样的思绪中了。

反正在那个时刻，我想的不是那把匋隐，而是逝我而去三年多的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