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节

王建来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燕子来了，梨花落了，清明节又到了。

　　每到清明节，第一想到的就是清明粑。我们这里管清明粑叫清明粿，是清明节独一无二的点心，也是扫墓祭祖的必备祭祀品。

惊蛰过后，女人们就采摘野生“蒿”（学名“鼠曲草”），洗净，晒干，磨粉。馅料主要是腊肉、香菇、豆腐、干笋，将其切段成丁，配以葱姜蒜和辣椒，菜油烹制。将糯米粉与蒿粉按比例加适量开水拌匀，揉粉成团，包入馅料，放入篾制蒸笼，用柴火灶旺火蒸熟。

　　清明粿颜色青绿，清香沁脾，鲜美味足，糯而不腻，确实令人垂涎。还没到清明节那天，很多人家就迫不及待做了清明粿，自己解馋，邻居也解馋。早晨，如果你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清明粿蹲在门口时，路人突然一声：“哇！吃五个呀！”

　　清明节源自《左传》里的悲壮故事，写的是晋公子重耳与介子推的恩怨离愁和爱国情怀，重耳为了感恩介子推，立“寒食节”以寄哀思。后来，“寒食节”演变为今天的清明节。我很敬佩介子推，曾题过一首小诗：“割股啖君介子推，公子之亡始得归。奈何忠臣不言禄，携母绵山终不回。”

　　如今的清明节没有了君臣色彩，传承下来的是感恩。这样说来，清明节可以叫作感恩节，是晋文公重耳馈赠我们的一份礼物。

勒功历史上有一个孝子，道光版（1823）《浮梁县志》有记：“王祚昌……天启甲子（1624）乡荐。事亲至孝，执丧，哀毁骨立，庐墓三载，忧戚如一日……”王祚昌，明天启举人，他孝顺父母，奉行父母的丧礼期间，在墓地旁搭建小屋为父母守孝三年，日日忧愁悲伤，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勒功上八股祠堂悬挂的“王国之桢”匾额就是赞美他的。

　　“割股啖君”也好，“哀毁骨立”也罢，时过境迁，人们慢慢淡忘了介子推的忠贞爱国，也不再崇尚王祚昌的凄苦守孝。不过，对于祭扫祖墓，人们仍然不敢怠慢，就连端午节、中秋节也在外忙碌的人都要赶回家，修坟扫墓。

　　听长辈说，过去上坟很隆重，费力、费时又繁琐。清明前三天就开始，整个家族的老少男丁只要能爬山的都会参加，祖坟很多，有的比较远，因此，要忙五六天。勒功清明节前后三天都可以上坟，也许是这样俗成的。

雨过天晴，一路鲜花，色彩斑斓。油菜花已经过了旺盛期，有的花梗顶端，竖起了小小的绿色果荚。迈过田塍时，突然“呱”地一声，原来是受惊的小青蛙跳进了水田里。

到了坟山，大人干力气活，开山劈路，整修坟墓。小孩做轻松的事，比如坟头插插旗、祭拜堂摆摆盘碗之类。忙完这些，他们就三三两两去附近掐山蕨，掰竹笋，摘清明花。

　　贡品很讲究：肉必须是大块粉蒸，豆腐必须是方块油煎，米饭必须是开甑第一碗，清明粿必须是最先开笼的。在墓前摆盘、烧纸、焚香、跪拜，自然也少不了一套按部就班、有板有眼的传统礼数：筷子是三双，酒杯是三只，高香是人手三支。小男孩在一旁毕恭毕敬地站着，看着，听着，听从长辈吩咐——当然，他们最喜欢做的事还是放爆竹。

群山静默，空荡荡，静消消，场面庄严肃穆。噪鹃洪亮而婉转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山谷中回荡。

“故人轻抚今人眉，为你散去半生灾。”那些躺在土里的亲人，都是曾经深爱过我们的，是我们繁衍生息的根。

　　先父生前曾说，他小时候很喜欢跟着大人一起去扫墓，既热闹又有肉吃，因此，油菜花一开，就盼着去扫墓。晚年，讲起祖上零零碎碎的故事，总是滔滔不绝，神秘又自豪。有时，他煞有介事地跟我说：“我们的老祖宗叫大献公，是兵部尚书，好大的官呢！住在闪里苦竹港，后来，他的孙子迁到了勒功街，再后来，我们王氏就发达起来了……”说完竟然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金紫家声震，琅琊世泽长，尚书门第永流芳。基出苦竹港，迁居到港西，嫡祖长眠木樨场。再迁勒功市，开基把业创，子子孙孙世流长。自唐至明代，单传十六世，开枝散业把名扬。”我至今都不明白，一个文盲，七老八十的年纪竟然还记得住这首《祖先迁徙赞歌》！

▍黄山市非遗徽州（王璧）墓祭活动（2024）

　　新安琅琊王氏自北宋初迁住勒功，艰难生存。至明代初年，十八代世婆呕心沥血，抚育二孙，遂人丁兴旺，分宗立祠。2022年冬，合族齐力，整修世婆墓，增其旧制，又添新颜。自此，勒功各股祠轮值主持祭扫世婆墓。

▍勒功王母世婆墓园鸟瞰（2022）

▍2025年清明节勒功王氏四股光启堂祭扫世婆墓剪影

　　如今扫墓简单多了，一家人来到坟前，摆上贡品，烧烧锡纸，说一通祈福求财保平安的话，然后爆竹一响就结束仪式。于是，一路掐山蕨、掰竹笋，兴高采烈。一到家，换下脏衣服，就端坐桌上。父母忙了半天，慢慢端来饭菜，蒸的、炆的、炒的，儿女们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津津有味地吃喝起来。酒足饭饱，抹一抹油亮的嘴巴，就匆匆忙忙提着大包小包的清明粿和山蕨竹笋，等父母赶到村口时，他们已经消失在回城里的路上了。

　　“上街豆腐中街酒，下街店铺家家有。”曾经是浮梁县四大古街之一的勒功街，如今，再也看不到当年车水马龙、茶坊酒肆的熙攘画面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村里的老人一个一个地走了，年轻人也离开村子去了城里，留守的多是祖辈和孙辈。故乡已经老了，“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除了清明节，很多记忆已经渐渐远去，就像村口那条柏油路，它一头联系着古街，另一头总是要延伸到远方。

　　又到清明节，红花山蕨竹笋，南山杜鹃声声，山回路转寻旧地，不觉又是一年。

2025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