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透

醉卧暖秋

晨起推门时，总习惯性的喊一声：“哎，我今天个穿啥衣服呢？”老婆看着我半天没搭腔，我半晌才哑然失笑——这四十多年的老习惯还真不好改啊！想着现在已不属于我的江湖。心里一紧，老啦！

退休后的日子像褪色的旧照片，通讯录里的人名如秋叶纷落，带着老花镜扫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道能给谁打电话，发信息！连新结识在麻将桌上的老张也住进了养老院。感慨万千的同时，想着曾经觥筹交错的宴席，如今只剩保温杯里浮沉的枸杞，在玻璃壁上划出寂静的轨迹，情绪一落千丈。

那些骤然消失的邀约，原是一场迟到的筛选。年轻时总以为广厦万千皆是归处，而今才懂：能共听夜雨的人不过二三。老李前日送来女儿孝敬他们的，从海南特意捎回来的半箱芒果，黄澄澄的果实还沾着凉冰冰的冰霜。我们蹲在阳台上剥果皮，汁水染了满手，吃了几口牙齿酸痛到心里，忙刷了半天牙才有所缓解。

我开始侍弄院内的花草，看着小小蘑菇棚里面的灰色菇朵从小长大要十天左右，比撰写公文慢得多。妻子笑我把枯枝也当宝贝供着，却不知我在等某个清晨，腐朽的木纹里突然迸出两片木耳。生命总在看不见处暗自涌动，如同年轻时熬夜写的报告，墨迹早已渗入纸背，而当时的焦灼早被岁月酿成回甘。

整理旧物时翻出泛黄的聘书，金边早已斑驳。忽然想起办公楼前那排梧桐，春生秋落四十载，从未计较哪片叶子落在局长窗台。把一大摞各色证书叠进储物柜最底层时，竟像替老友合上棺盖般郑重。功名原是件衣裳，穿旧了就该叠好，让骨血里长出的皱纹晒晒太阳。

和人交谈少了以往工作中的五马长枪，转而讨论起阳台西红柿该不该搭架子此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话。儿子通话的时候，要求比以往多了句，如今退了，该吃吃，该玩玩，别省钱。我们默契地不再追问考级结果、房贷情况。血脉相连的牵挂，终要蜕变成隔岸观花的祝福。就像老家门前那条涝河，养育过我的童年，如今流向更远的地方，只有汛期来临的时候，黄泥水里的波纹依然晃着祖辈的月光。

体检报告上的箭头逐年增多，倒像幅抽象派画作。戒了白酒改饮岩茶，却在某日发现：微苦的回甘竟比从前的酣醉更绵长。欲望原是条抛物线，升至顶峰便该优雅下落。如今晨练遇见打太极的老伙计，收势时相视一笑，漫天梧桐籽正簌簌落在未扫的银杏叶上。

黄昏散步总经过幼儿园栅栏，孩子们追逐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忽然明了人生如四季巡回，春樱不必羡秋菊，夏荷何须慕冬梅。坐在长椅上看云霞渐紫，裤袋里退休证微微发烫——这不过是从考卷批阅者变成天地间一道从容的填空题。

深夜听见雨打遮阳棚，竟比年轻时听交响乐更清晰。那些未赴的约、未竟的事、未说出口的话，都化作窗台上湿润的苔痕。起身关窗时，瞥见镜中白发与月光交缠，忽然想起《坛经》里那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原来通透不是看破红尘的冷眼，而是看懂每粒尘埃都映着大千世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