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哭泣作者:卢敏

玩泥巴的女孩

<h3><br><br>这少女初乍离家的第一次哭泣,要多少年人生的阅历,多少次生活的磨难,才能慢慢悟出其中的真谛。也许有些人终其一生仍难以排解。<br>那一年我17岁。<br>春天参加作文竞赛和数学竞赛均获冠军。领奖那天在主席台上。接过校长发的奖状,望着台下众同学的目光,知道尽领全校所有高中生的荣誉好不自豪。<br>夏天参加高考,夺得地区文科总分儿第一名,通知分数那天,我到的晚了。一进中学大门儿便望见了考生们歆羡的目光,于是便觉得此时应有大将风度,便故意将分数通知单随便往兜里一揣,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走回家中。那晚躺在床上,不无得意的想,高考也不过如此嘛,以后看我的精彩好戏。<br>秋天的一个傍晚,信步往镇上的篮球场看露天电影,一个同学高高兴兴的跑过来说,我考取了S大中文系。我顺手拍了他一掌,要他休得胡说,电影看了一半便打道回府。回到家中,父亲正在给省城的亲戚写信,说我考取了S大。桌上那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上赫然印着“S大招生办公室”字样,于是一把抓起信封,在房间里转了个圈儿,又蹦了个高,才细细看起入学通知书及入学须知来。<br>其后几天,便是全家齐动员,父亲弄来一瓶油漆,聊充漆匠给我漆木箱,母亲赶着给我织毛裤,添置衣服,待木箱漆干后,父亲钉上把手,又在箱子四角钉上圆钉,防止油漆剥落,母亲将要带走的衣物装在箱子里,家里便有了要送人远行的气氛。<br>离开小镇去省城的那天清晨,母亲站在车窗外向我挥手告别,我高高兴兴地冲他说声:“妈,回去吧”,便扭头忙着和别人说话。送别的话说的差不多了,回头一看,母亲还站在人群外看着我,又千叮咛万嘱咐要送我去省城的父亲诸事小心。汽车慢慢开动了,我忽然觉得还应该对母亲说点什么,只是想不起也来不及了。整整一天,我坐在长途汽车里,目不暇接的望着车窗外那对我来说全新的景色。叽叽呱呱的向父亲说个不停,当汽车驶出最后一段山峦进入平原时,我望见了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的能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我突然沉默下来,就觉得心里有点儿发空,怪怪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默想着,今生要写点什么大部头巨著,开中国人获诺贝尔奖之先河,世界正向我敞开大门等我去征服呢,心境又渐渐开朗起来。<br>等二天去S大报到。周遭数以千计尽是同我一样自以为天之骄子的青年人,于是惶惑的不行,顿感自己往日的得意好没来由。后来与父亲一道上街买学习生活用品,眼前的省城与童年时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号。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糊糊涂涂,不知身在何处,顿时已不喜欢城市生活节奏,并疑心自己在省城将永远找不到方向了。坐公共汽车、电车总也不肯从前门上,觉得那样会被全车人注视,又怕坐过站,每每赶早候在车门,一听到站名儿撩腿便下。<br>这一天,怀中抱着一大堆刚买的脸盆、蚊帐之类,步出商场,父亲指点我上了二路电车,告诉我坐到终点站下车就可以走到S大。他自己明天要回小镇,还要给家中买点儿东西,便不送我回学校了。我冲父亲笑着做了个鬼脸,上了车,拣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望着车外的父亲,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人了,心里堵的不是滋味儿,鼻子一酸,笑容变成了哭相,好想向父亲说点什么,却哽咽着一句也说不出来。车开了,父亲的身影渐渐退后远去,我的眼泪便稀里糊涂的掉了下来,坐到终点站,眼睛也是红红的,怕人看见,低头走进S大的校门,林荫道上满是梧桐黄黄的落叶,才知道自己心里原是有这么多的未知和这么多的别情。<br>走进寝室,怕同学笑话,假装低头整理东西,期望掩饰过去。谁知一看见箱子,想起父亲拿着小刷子给它上漆的情形,打开箱子,每件东西都是母亲亲手装进去,再不忍乱翻,怕一动便找不回与“过去”的联系。索性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吸溜吸溜地哭,终于把一个大姐哭烦了:“嚎什么?我16岁下乡当知青也没你这般哭过,上大学又不是下地狱。”我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一眼,以为自己将会永远不理睬这个不解人意的家伙了(当然,一个月后,我已和他形影不离,至今仍是至交)。<br>这一夜时睡时醒,一醒来就忍不住要潸然泪下。总算捱到天亮,赶头班公共汽车进城,在淡淡的晨雾中,居然没迷路,一下子找到了父亲住的那亲戚家。<br>父亲在睡意朦胧中被我撕心裂肺的大哭惊醒,问出了什么事,可我只是不说,只是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哇哇大哭,父亲问不出原因,亲戚们、朋友们、邻居们便都来问、来劝,我还是不说,不能说,说不清。父亲于是让亲戚帮忙退掉了车票,答应再陪我一天,剩下父亲和我,我抽抽噎噎地越说越哭的厉害,越哭越说不清楚,总算是父亲知道了。我好想妈妈,好想家,想我那间卧室,那张褪了色的蓝色书桌,那盏停电时老熏黑我鼻孔的煤油灯,那只有一条街的小镇,那山,那水,那些熟识的人,那旧日的一切。。。。。。<br>我又哭又诉,常常噎得换不过气来,说到最后,我父亲的眼圈也红了,说父母又哪里舍得17岁的女儿独自远行。10年来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家,现在却要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中独立生活,哪里放心的下,却又不得不放手让女儿走自己的路,毕竟将来得靠自己走,父母不可能包办。<br>我听到这儿,又是一通大哭,知道这是实话,要想永远无忧无虑,其实不可能。人总要长大,总要步入社会,便总不免离别,寂寞,孤独,却偏偏又无可奈何。<br>这一天不吃饭,不喝水,只是哭,哭到下午已双目红肿,声音嘶哑,头痛欲裂,亲戚找来镇痛药让我服下,一觉醒来,已是吃晚饭的时候。我不再哭泣,安安静静吃完晚饭,也不要父亲送,一个人眯着红肿的双眼回到S大,见树木落叶而伤心,听秋风萧瑟而感怀,却终于没再流一滴泪。<br>后来年岁渐长,由大一而大三、大四而研究生,由被人称为小妹而大姐。每每听闻初乍离家的女孩子的哭泣,却从未起讥笑之意。固然可以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却正因为不知不识,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匆匆告别少年时代,告别旧日的一切,步入成年人的世界,才更痛彻的体验到过去的无法挽回和寂寞的无处消除。突然知道往日都为陈迹,即使用后半生的一切去换,也再换不回往日的一天、一个时辰,这才有了真正的无可奈何的哭泣。它再不同于幼儿期因饥寒的本能的嘀哭,不同于童年时希冀从中达到自己目的的哭泣,也不同于少年时因父母、师长的不公平对待而委屈的哭泣。如果说过去的哭泣往往事出有因,排解有术的话,现在的哭泣却是人生中第一次为无可奈何而泣下了。这第一次的哭泣,是要多少年人生的阅历,多少次生活的磨难,多少回天涯别离,才慢慢悟得出其中真谛,慢慢化解的开的。也许有些人终其一生,仍难以排解从这第一次哭泣开始而有的无可奈何。<br>从那以后,才渐渐开始直面人生的诸多不遂心之事,知道世界如此之大,自己既不是当初以为的那般杰出,也不是后来以为的那般愚笨,不过是一个人生路上头两步碰巧较为顺利的普通女孩子而已。虽则早已不会哭泣,但每每有人因了我的万事不掉泪而怀疑我是否有泪腺时,我总是淡然一笑,想起那一次哭泣,哦,那一年,我17岁。<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