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水罄江渚

（一）披衣数星

夜深人静，身披星光，为自己沏上一壶茶，用浓浓的味酽咀嚼文字，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着每一个浸透着心力的字符。熄灯时东方渐白，奇怪的是身体并无大碍，曾经也有过与睡眠对抗的经历，那时我会试着与自己讲和，对着自己说：“自己呀自己，喝那么味酽的茶，那是因为想清醒着脑子去期会你呀，去写你呀，你怎么能让我睡不着觉呢?”试着讲和之后，也就慢慢入睡了，仿佛心犀相通，一觉无梦入潜。

逢节令上茶山，每天要试八、九种茶品，品茶的功力也倍增，回到城市后则是不断地淘汰旧茶，把茶分成了若干等级。随着品茶的口味愈来愈高，渐渐地囊中羞涩，觉察到自己喝茶的品味在提升的同时，又不断地遇高人、觅高品，在孤芳自赏中遗世独立，最后，感觉到能交流的人愈来愈少，心境里又多了一份“人在路上”的期许，寻觅着心中的那块古茶园，相逢的终究会相逢，迷失的也就迷失了……

（二）鸟鸣树梢

资深茶人但凡有过类似的体验，喝到后期，更关注用体感来辩识茶，感官不仅仅只停留在表面，而是扒开层层口感深邃其中。也有人喜迎新茶，乐此不疲地去捕捉春天扑鼻的气息，茶身后太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情结，人的性情豪迈或郁郁之气也会随之曲笔寄意。

寻常的品茶，通常有三层体验。第一层滋味是对香味的辩识，那些让人快乐的物质熙熙攘攘扑进你的鼻翼直流心田，你则敛声屏气，由紧入松的打开浑身的毛孔，生怕遗漏了丝毫，待浑身遣倦慵懒袭来，你充分感知得到它们在你身体里存在时，你会不可抗拒地让它们一寸寸地抚摸过你的心田。当你觉知到那么细微的自己时，心亦如鸟鸣树梢，被春天唤醒的滋味是多么地令人愉悦。

第二层滋味是捕捉茶气。多酚类物质品位的高低，其它物质蕴含量多少，直接作用于身体起化学反应。这撮力量从抓住你的舌尖开始，迅速拧绞出水来解馋涎，仿佛是在舌根下钻了泉眼，犹如舌底鸣泉。这股不断生津滋生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迅速蔓延、抵达到你身体的极限，随之而来的精神爽朗与振奋，让你的神情亦为之一跃，冲破这层屏障，任凭这股强大的气韵在后背推动着浊湿、逆气。一种被激励调动着的，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运动后的酣畅淋漓，一种随之而来的如负释重涌入心怀，你放下杯盏，走出户外，顿觉步履不沉，身轻如栖。

茶是如此地贴近你，让你感受得到它与自己相处的那份笃实而亲切的物质牵引，它深深地居住在你的生活里。

接下来的第三层滋味，体感长驱直入。比如，汤感之下热力抵达胃皖或者返转清凉于心、于喉；又或者，力发自芒背，翻过肩，打到头，直到额头细汗密密；又或者峰回路转，针感般在后背游走，任凭它牵引着你在身体里兜兜转转。茶劲则揪啜在舌，一动不动地盯住身体的某一点，或阻隔在喉，肿了喉壁；或叮住的剌点又发散不开，嗝着胸逆；又或者阴阴疼的叮在胃尖尖上；要不就在嗓子里挠痒痒，异物感，难吞咽。下不去的东西卡在窄门，又如何吞咽呢？茶字的古意为“察”，觉察之，选择喝适宜自己的茶方为好茶，这是正理。

从感性的变化到理性的觉知，人与茶的契合也在因人而异的变化，必竟，人作为茶的载体，各自触摸的世界大不相同。有人在万象星际中逐星涌动，沉浮寻觅；有人在独酌静冥中益思光华，心目通澈；如同在暗夜中为自己点亮了一盏星灯自渡。茶亦承载着这一叶轻舟，或沉或浮、或轻或重，冷暖自知。

（三）品位高下

然而，就在我为品位的高下而纠结，为价格高低而取舍的时候，某一天，我照例翻出了一款旧茶来品赏，当时才发现，平日里尚好滋味的茶品竟然寡淡如水，那些曾触动你某一根律动的思绪竟全然无觉。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喝高了茶，对旁物的不屑，一个月以后，味觉仍木然迟钝，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不安，我才意识道，是自己的味觉发生了变化。

那些曾经浮游于枝影疏斜的茶空间中，亦靠神思来捕捉的暗香梅韵；那些沉水含香，芝兰君临的明澈通悟；还有心神俱宁，与兰相通才能知遇的清韵惠质；丝丝过滤才蓖得出的甘纯清泉；大碗通泡才碰撞得出的晦涩质朴已形同陌路。我才真正意识到，那些茶已经离我远去了。

是的，那些曾经让我苦苦寻觅过的茶，那些抚摸过我觉知的层层味识，已经远去了。接下来的味识也在悄无声息的褪减，不再与文字咀嚼共鸣，到最后，它分明就端在你的跟前，而味觉的顿然失忆，如同茶泊在岸，你却只能默默地临在风中，静候着茶野空旷的苍凉……

你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去寻茶，归来，却不识从前的款款深情，人，瞬间盲失。我原以为攀最高的山，走最远的路，择嚣声中最响亮的那款茶就能在足下摞足了砖，踮高了脚尖，把自己踮成一个高人。

我喝高了茶，像极了有品味的高人，我攒着碎银子，不失适机的去买着飙升的高茶，而味觉的缺失与迟钝，又让我找寻不到从前的那些深深浅浅，那些曾抚慰过我心灵的茶滋味。那一刻，我四顾茫然，内心与钱袋子一迸空落。

（四）千帆过尽

在失去味觉的日子里，闲敲棋子，淡看落花，放任时间在不觉中流淌，直到心中踏实笃安，茶滋味又一如既往地入住了我的生活。那些层层的滋味，种种的回不去……转尔又想，你曾经把那些苦苦找寻过的茶，安放在哪里？又或者，你只是不停地去找寻，去追逐知遇，再或者，它根本就是住在别人的茶碗中，从来都喧嚣在粗砺的欲求里，或者说，住在和你没有丝毫关系的虚妄的故事里。如同生命中匆匆的过客，没有住过你心里的茶，又何谈远离与失去呢？

历史钩沉着风的过往，尔非空隙。那些沉淀在岁月中的茶，住过不同的朝代。唐朝时，普洱茶尔非堂前燕，飞进寻常百姓家，或煮或烹，是田间百姓的茶粥食伺；宋代团茶入殿堂，造化了灵秀，也耽了事；元代时普洱茶仍紧压，清浊浑沌不分；明朝时换成了大碗散茶，好衣钵渐渐被日本拾其残缣赝楮，诧为鸿宝；到了清朝，茶汤里更多的是晃着白花花的银子，国破山河，茶零叶碎；民国的茶碗里，儒生们在硝烟中静默思虑，拾掇文字符，瘦得一身清骨。细细咀嚼着这些晦涩的茶滋味，今天我们手捧着的，已是几千年来沉甸甸的盛世遗产，百人千味的提炼。

苏东坡是历史上留下茶诗文最多的一位茶者，是“东坡遇到了茶，还是茶遇到了东坡”的典故成就了茶文诗作。东坡以纵横恣肆，旷达高迈的诗文驰名青史。读东坡，如东坡读庄子，那生命性情的大自在一直浩荡在他的茶生活里，然而，晚年的东坡先生饮茶也只是随手掰块片茶，放入壶中独酌他的茶滋味而已。他那来自北方的妻子，仍喜用奶酪熬煮茶汤，云淡风轻之后，他们仍旧用各自喜爱的方式喝着自己的那口茶滋味。

历史如此，人杰如是，虽有形终无形，回到本原，终归还原在山水里的是人间的烟火，最终，只是归来做了一回简单的自己而己。

曾几何时，我们从内到外去找寻茶，又从外到内地寻找茶滋味，从前婴儿般的味觉与初识，让我们体验到了初闻新生事物的美好，回归到内心的质朴。从前淡泊的素茶，让我们领悟到执子之手的简素，千帆过尽，归来入初。

（五）归来

翻出一罐十多年前茶友送的霍山茶，当时觉得茶味清淡，不是很适口，就一直搁在书柜里，在嚣声纷纭的茶江湖，依稀记得当时茶友留下的，简单质朴的几句话“老家的雨前茶，您尝尝…”

那一夜挑灯秉烛，沏一壶清茗，寻一盏剪烛的淡茶来照亮文字，光影摇曳着生命的素描，记忆被轻轻地唤醒，茶本是故人，又何问相识不相识？心之安处，入住过的茶，又何问归期未有期？

2025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