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电力人生:一位父亲的坚守与传承

火火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忆中的回响</p><p class="ql-block">岁月悠悠,时光的车轮缓缓前行,在记忆的长河中留下了深深的辙印。多年来,我的思绪时常不由自主地飘向“龟石水库电站”与“钟山电厂”。那不仅仅是两个普通的地名,更是承载着父亲热血青春与无限赤诚热爱的地方。父亲的身影,早已与它们紧密交织,难以分割。</p><p class="ql-block">柴油机的轰鸣声,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嘈杂刺耳的噪音。然而,对父亲来说,那是生命的旋律,是他工作热情奏响的激昂乐章。每一次故地重游,我仿佛都在追寻父亲曾经走过的足迹,探寻他那一段段鲜为人知却又满是热血的过往。这段过往,宛如一部珍贵的史书,记载着父亲的奋斗与奉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代浪潮中的毅然抉择</p><p class="ql-block">1956 年冬,凛冽的寒风席卷着钟山。桂东北丘陵的湿冷,能轻易钻进人的骨头缝里,与南宁的暖阳相比,简直恍若隔世。父亲手持调令,带着全家从南宁来到钟山不久,命运的阴霾便悄然降临。我那两位从未谋面的哥哥红明和红街先后染上伤寒,相继病倒。红明高烧说胡话的那夜,红街的小手已然凉透。红明的咳嗽声在医院的病房里断断续续地响了两宿,最终归于寂静。母亲攥着空药瓶的手不住地颤抖,父亲把最后两片退热药掰成四份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在雨粒子敲打窗户门的声响里,两个哥哥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 1956 年的那个冬天。</p><p class="ql-block">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让初到异地的全家瞬间陷入了无尽的悲痛之中。巨大的悲痛如汹涌的海啸般袭来,将全家卷入了黑暗的深渊。哥姐哭着要弟弟,伤心欲绝的母亲肚里正怀着我。父亲踉跄着脚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两人相拥痛哭。一下子痛失两位心爱幼儿,父母的精神和身体遭受了重创,双双病倒。</p><p class="ql-block">然而,命运在绝境中总会留下一丝希望的曙光。1957 年 3 月,我呱呱坠地,给这个被阴霾笼罩的家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p><p class="ql-block">柴油机的轰鸣无情地碾碎了屋里的寂静。父亲站在仓库门口,望着成排的机器,工装口袋里揣着龟石水库的调令。母亲把晒好的棉垫仔细地塞进行李的最底层,说这样能驱寒湿。临行前夜,大姐回忆说,父亲用红漆在装哥哥玩具的木箱上画了朵木棉花——那是邕江畔开得最艳的花。</p><p class="ql-block">晨雾尚未消散之时,父亲背着工具包,走在车队的最前头。母亲背着我,在送行队伍里挺直了脊梁。他们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很长,宛如两根紧紧缠绕的藤蔓,倔强地搀扶着向上生长,彰显着那个时代人们独有的品质与坚韧。为了“龟石水库电站”的建设,他们将个人的悲痛深埋心底,毅然肩负起时代赋予的各自使命。我对父母的敬佩与挚爱,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电站筹备中的默默坚守</p><p class="ql-block">自我来到这个世界,父亲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龟石水库电站”的筹备工作中。刚从南宁调到钟山的他,还未来得及给予我更多的关爱与陪伴,就一头扎进了充满挑战的工地。</p><p class="ql-block">初建的龟石水库工地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柴油机组一台接一台地运到。为了让工地早日通电,为建设大军照亮前行的道路,父亲几乎整日守在柴油机旁。渐渐地,家对他来说,成了偶尔才回去的港湾。</p><p class="ql-block">母亲则成为了连接家与工地的温暖纽带。“龟石水库电站”地处大山之中,离钟山县城有二十多公里蜿蜒崎岖的山路。山路难行,可母亲不辞辛劳,隔三岔五就带着换洗衣物和精心准备的可口食物去探望父亲。每一次行程,都饱含着母亲对父亲深深的牵挂与爱意。</p><p class="ql-block">夏日的夜晚,母亲摇着蒲扇,给我讲父亲的故事。我蜷缩在母亲膝头,仰头倾听,总能在那些泛黄的故事里,瞧见父亲沾满机油的身影。</p><p class="ql-block">那年秋汛抢工期,3 号柴油机突发曲轴箱异响。三个技术员轮番拆检活塞环,折腾了四个小时,急得焦头烂额,却仍找不到病根。工地主任急得直拍大腿,总工急得扯开领口:“快派车到县城接老黄!”</p><p class="ql-block">父亲此时正在县城采购材料,接到消息后,拎着工具包就往工地跑。母亲说父亲跨进机房那刻,沾着机油的工作服还鼓着山风,可沾了泥的解放鞋落地的节奏,却让整个工棚的焦躁都安静了下来。月光下,他摘下棉纱手套,按在缸体上,俯身将耳朵贴在曲轴箱外壳上。我后来才明白,他是在捕捉气门间隙的细微震颤。“连杆螺栓断裂。”父亲直起腰,扳手已咬住第三缸连杆盖。沾着油泥的手指在轴承瓦片上一抹,0.05 毫米的磨损误差在他指腹下现形。</p><p class="ql-block">当塞尺精准地卡进活塞环端隙时,工棚里响起年轻技术员的抽气声。父亲从工具包掏出备用螺栓,麻利地更换垫片,调整供油提前角。随着他转动飞轮的手势,柴油机突然迸发出清亮的爆鸣声,宛如一匹被驯服的烈马。</p><p class="ql-block">总指挥攥皱的施工图终于舒展,技术员老李摘下眼镜擦拭雾气:“黄工这手听音辨障的功夫,比厂里带来的示波器还准。”闻讯聚来的工友里三层外三层,有个刚转正的小伙子挤到最前头:“师傅传个诀窍呗?”父亲往搪瓷缸里续着开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笑纹:“哪有什么诀窍。你们听收音机,是不是光听个响?我们修机器的,得听得出活塞每道环的咳嗽,曲轴每转的叹息。就像你妈在灶上炒菜,光听铲子碰锅的声,就知道该不该添柴。”</p><p class="ql-block">窗外的知了突然噤了声,母亲替我摇着蒲扇的手也停了停。十年后,当我随着学校“学工”的同学们前往“龟石电站”学工时,站在父亲工作过的电站荣誉室,望着机房里的机器,那句话突然伴着柴油机的轰鸣在耳畔响起——所谓匠心,不过是把年月熬成指尖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电厂建设中的拼搏奉献</p><p class="ql-block">1958 年 6 月,龟石水库电站正式破土动工,工程进入关键阶段,父亲变得更加忙碌,两三个月不回家成了家常便饭。母亲为了让父亲安心工作,默默地承担起家里所有的重担。在这个家里,父亲在外为事业拼搏奋斗,母亲在内操持家务,守护着家庭的温暖。</p><p class="ql-block">同年 11 月,“钟山电厂”在“龟石水库”正式挂牌成立,三组苏式柴油机从外地辗转来到了钟山。这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意味着贺州、钟山、富川三县的老百姓即将告别昏暗的煤油灯,迎来光明的电灯时代。</p><p class="ql-block">父亲接到调令,告别“龟石水库”工地,奔赴钟山电厂报到,负责组装启动柴油机发电。那时,钟山电厂的厂房还未建成,县政府把粮食局大院里大米厂的一处厂房拨给电厂,先用来安装柴油机发电。为了让父亲更专注安心地工作,县政府把我们一家从西乐街的住所安排进了粮食局大院内,并给母亲在大米厂安排了工作。</p><p class="ql-block">父亲则带领着二十多名技术员和工友在临时厂房里搭起了行军床。大姐深情地说,常见父亲披着晨露回家换洗,水壶里总泡着碾碎的苏打饼干,那是他应付胃痛的“特效药”。</p><p class="ql-block">1958 年的一个冬夜,大姐提着铝制饭盒跟母亲走进电厂。泛黄的马灯下,父亲正俯身贴着柴油机外壳,左手按着胃部,右手攥着听棒——这是他确诊胃溃疡的第七个月,也是三县电网并网的关键期。</p><p class="ql-block">机组组装最吃紧时,父亲把技术图纸摊在米袋堆上比对。四十吨重的曲轴吊装需要分毫不差,他连续三夜举着马灯校正中心线,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两个窟窿。当飞轮室终于传来清脆的啮合声,他蹲在水泥地上笑出了泪花,顺手抓起搪瓷缸灌下已经凉透的苏打水。</p><p class="ql-block">首台机组试车那晚,父亲把听诊器贴在增压器外壳上。随着他竖起大拇指,操作工猛地压下启动手柄。当柴油机的轰鸣震动整个粮库大院,母亲突然把我搂进怀里,我感觉到她的眼泪落在我发间。后来才知道,那晚父亲的胃出血浸透了三层工装衬衣。</p><p class="ql-block">一个多月后,三组柴油机组终于缓缓转动起来。白天,它为厂矿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晚上,它让居民们能在明亮的灯光下享受温馨的生活。从此,煤油灯的时代结束了。</p><p class="ql-block">新电厂建成投产后,厂房从大米厂迁回电厂原址。父亲依旧保持着夜巡的习惯。他总说柴油机就像新生儿,喘口气都带着生命的韵律,肩负着特殊使命。有次我见他佝偻着背调试调速器,月光从检修窗斜照进来,在地面投出巨大的齿轮状光影。那个瞬间,我忽然读懂了他常说的“光明使命”——那些轰鸣的钢铁心脏里,跳动着让万家灯火长明的脉搏。而机器运行与仪表盘荧光交织的光晕——正是属于新中国第一代电力建设者的勋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匠心传暖</p><p class="ql-block">夏夜蝉鸣中,我常看见父亲蹲在晒谷场上,就着昏黄的灯泡拆解柴油机部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总能精准地找到症结,邻县农机站的张站长说,父亲的手就是活体故障检测仪。</p><p class="ql-block">“老黄师傅,厂里的柴油机又趴窝了......”父亲披上褪色的工装,工具箱碰撞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他的柴油机检修手艺在桂东一带传为佳话,钟山、富川、贺州三县的农机手都认他这块活招牌。</p><p class="ql-block">那年深秋,邻县农机站的柴油机突发喘振。父亲跨过结霜的田埂去现场,看见他俯身贴耳听诊缸体震颤,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油腻的调节阀上摩挲游走。“曲轴连杆铜套磨损超限,得重新浇铸巴氏合金。”父亲摘下手套在检修单上勾画示意图,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车间铁腥味,惊起窗外一群灰鸽。</p><p class="ql-block">机修车间里,父亲将铜套架在焦炭炉上回火。暗红火焰映着他眉间的沟壑,熔化的银白合金液在模具中泛起涟漪。当重新装配的柴油机迸发出均匀的轰鸣,厂长紧握父亲的手微微发颤:“黄师傅,您这双手真是点铁成金啊。”父亲却低头擦拭着千分尺:“机器跟人似的,将心比心伺候就好。”</p><p class="ql-block">作为兄妹中唯一接棒父亲事业的电力人罗英妹,在钟山电厂变电值班的四十余载里,总会在设备蜂鸣声中捕捉到往事的回响。每当主变发出熟悉的嗡鸣,她眼前总会浮现父亲弓身校准仪表的背影——那些穿透岁月而来的金属敲击声,早已融入电网的血液,化作点亮万家灯火的星河,映照着两代人共同守望的光明之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坚守岗位的执着精神</p><p class="ql-block">1959 年小妹罗英出生时,我正踮脚看摇篮里她红扑扑脸蛋。1961 年弟弟志光哇哇坠地那夜,父亲在产房门外乐了半宿。他用粗糙的手掌托着两个新生命,眼角的笑纹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那时我还读不懂他日渐佝偻的脊梁,正默默扛起七口之家的重任。</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胃疾是经年工作劳累及不正常的饮食攒下的病根。母亲回忆时心疼地说:“我常见他佝着腰按住上腹,牙关咬得腮帮发紧,却硬是把扳手攥得更牢。”</p><p class="ql-block">1963 年深秋的一天,柴油机轰鸣声突然中断。工友的惊呼穿透厂房铁门时,父亲正蜷缩在水泥地上,蜡黄的脸上浮着层层冷汗,右手还死死攥着扳手。救护车飞速地把父亲送到钟山县人民医院,手术室外,主刀医生举着盛有半块胃袋的搪瓷盘直摇头,说这人早该静养了。母亲攥着病危通知书的手抖得厉害,在走廊白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我偷看过他换药,刀疤像蜈蚣爬在蜡黄的皮肉上,可只要摸到冰凉的铸铁机身,那双手就又活泛起来。</p><p class="ql-block">来年的春天,机器声再起时,父亲又握着扳手回来了。他总说柴油机像倔脾气的牛犊,得顺着纹路摸准它的脾性。1964 年暑气最盛那日,机房里蒸腾的热浪裹着铁锈味,父亲又栽倒在发烫的钢板上,领导急咐送往当时医疗条件最好的平桂医院抢救。父亲剩下的小半胃袋又切去三分之一。这回连主治大夫都红了眼:“黄师傅,您这身子骨是真当铁打的?”并正告上级和父亲:黄师傅身体不能再持续工作,建议病退。</p><p class="ql-block">病退通知书飘落时,父亲正站在柴油机旁,喉结上下滚动着却说不出话。许久,才摸着柴油机深情地说:“老伙计,谢谢你陪伴我在钟山这方土地奋斗拼搏的九年,共同见证了钟山突飞猛进的发展,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1964 年 11 月,当听说龟石水库要并网送电,他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光亮,非让母亲搀着去看龟石水库合闸。那日,父亲破天荒喝了半盅米酒,当他站在水泥浇筑的堤坝上,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连呼啸的山风都吹不散。夕阳给电站镀金时,望着“龟石电站”的电正通过电网向三县缓缓输送,他挨个摸着褪色的操作杆,忽然笑出泪花:“老伙计,咱们熬出的电灯要亮过煤油灯咯。”暮色里,这个被岁月和病痛揉皱的汉子,终于放心地把他的山河交给新的光明。</p><p class="ql-block">1965 年初父亲办理了病退,同年,父亲亲自送哥哥红光参军,上了抗美援越战场。那日,父亲把珍藏的柴油机图纸压在军装最里层。大姐接过父亲的工具箱时,他别过脸去,喉结在瘦削的脖颈上滚了又滚。七岁的我背着妈妈用碎布缝的书包蹦出院门,上了学堂。回头看见父亲扶着门框,目光却仍朝着电厂的方向。</p><p class="ql-block">每当暮色漫过钟山电厂那面老墙,我总会在路灯亮起的刹那驻足。握着父亲传下的梅花扳手,总错觉触到他留在金属肌理里的体温。那些嵌在岁月褶皱里的坚守,更是把生命拧成螺丝钉,一寸寸铆进了时代齿轮里。他用半副残胃撑起的何止全家温饱,更是一个时代向光明跋涉的剪影——就像柴油机飞轮上永不锈蚀的轴承,在时光中铮然作响。我忽然懂得:那些嵌在工装褶皱里的晨昏,正是千万个父亲用他们的板手拧紧黎明前的星辰,每个螺丝钉都有星辰的重量,每道焊缝都在续写时代的诗行。</p><p class="ql-block">而父亲们留下的检修笔记,都是老匠人用命夯实的路基。柴油机的轰鸣声虽已远去,但父亲们铆在时代齿轮上的光,正通过我们的掌心,点亮更辽远的夜空。这份传承,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在追求光明的道路上不断前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