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工和泡茶员

Sun

　　1983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的阳光已经带着初夏的热度。市工业局大院里，两棵老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王铁柱站在人事科门外，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捻着衣角。他今年二十五岁，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点。他身边站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修长，面容白净，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和的确良裤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李明，王铁柱，进来吧。"人事科赵科长从门里探出头来喊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赵科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翻看着手中的材料："你们俩都是通过劳动局介绍来的临时工，试用期三个月。李明，你被分配到局长办公室；王铁柱，你去后勤处锅炉房。"

李明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王铁柱则只是憨厚地点点头："好的，领导。"

"李明，张局长喜欢喝龙井，水温要控制在85度左右，第一泡三十秒就要倒掉..."赵科长已经开始详细交代工作细节。

王铁柱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窗外那栋低矮的锅炉房上。烟囱里正冒着淡淡的青烟，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当天下午，王铁柱就开始了他的工作。锅炉房位于大院最西南角，是一间低矮的砖房，墙壁被煤烟熏得发黑。推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煤灰味扑面而来。

"新来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从锅炉后面探出头来，脸上布满皱纹，像被炭火烤过的树皮。"我是老马，以后你跟我搭班。"

王铁柱赶紧上前："马师傅好，我叫王铁柱。"

"锅炉房就咱们俩人，三班倒。"老马指了指墙上的排班表，"今天你先跟我学怎么烧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王铁柱学会了如何添煤、看气压表、调节阀门。他的衣服很快被汗水浸透，脸上沾满了煤灰，只有眼睛还亮着。

"咱们这活不体面，但重要。"老马递给他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全单位几百号人喝的水、用的热水，都指着这两台锅炉。"王铁柱用力点头："我明白，马师傅。"

王铁柱烧好了第一炉茶水，排气孔嘶嘶地冒着热气，发出尖尖的鸣哨声，告诉人们茶水已烧开了。

　　与此同时李明也开始了他的工作，从办公大楼三楼的局长办公室提着两个暖水瓶来到锅炉房，接满开水返回。认真的泡好一杯龙井茶，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放在张局长的红木办公桌上。

"张局长，您的茶。"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领导听见又不会显得突兀。

张局长抬起头，打量了这个年轻人一眼："新来的？"

"是的，局长。我叫李明，今天第一天上班。"李明微微欠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茶泡得不错。"张局长抿了一口，点点头，"比小赵强，他总把茶叶泡老了。"

李明心中一喜，但面上不显："局长过奖了，我父亲爱喝茶，从小看他泡，学了一点皮毛。"

事实上，李明家里根本喝不起龙井，他是在得知分配去向后的三天里，特意跑到新华书店查了茶艺书籍，又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二两普通龙井反复练习。

"嗯，年轻人肯学是好事。"张局长合上文件，"下午的党委会，你也跟着去倒茶吧。"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的职业生涯在同一个单位，却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展开了。

　　三个月后，试用期结束的考核会上，人事科赵科长念着评估表："李明，表现优秀，局长办公室建议留用；王铁柱...哦，锅炉房老马说他干活实在，能吃苦，也留用吧。"

会议室角落里，李明已经换上了单位发的藏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而王铁柱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

"李明，你跟我来一下。"散会后，赵科长叫住了李明，"张局长点名要你继续负责他的茶水，这可是难得的机遇啊。"

"谢谢赵科长栽培。"李明微微鞠躬，眼角余光瞥见王铁柱独自走向锅炉房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优越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铁柱的生活变成了简单的三点一线：锅炉房、食堂、集体宿舍。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赶在干部职工上班前把锅炉烧热，把茶水烧开；晚上等所有人都下班了，他还要检查一遍设备才能休息。锅炉房又热又脏，夏天像蒸笼，冬天虽然暖和，但煤灰呛得人喘不过气。

而李明则跟着张局长出入各种会议和饭局，渐渐摸清了机关里的人情世故。他发现，张局长喜欢在下午三点喝一杯淡茶，这时候心情最好，最容易签文件；而上午刚开完会时往往心情烦躁，这时候递茶要格外小心。

1984年春节前，单位评选年度先进工作者。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来单位才一年的李明居然榜上有名。

"听说张局长亲自提名的。"食堂里，人们窃窃私语。

"不就是个提茶倒水的吗？"有人不服气。

"你懂什么，人家那叫'茶艺'，听说还在市里机关茶艺比赛拿了奖呢！"

王铁柱坐在角落默默吃饭，手上还带着洗不掉的煤灰。他刚修好了老化的进水阀，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锅炉缺水事故，但没人知道这事，连老马都回家过年去了。

春节联欢会上，李明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表演了一套茶艺，引来阵阵掌声。张局长在台下满意地点头，对身边的副局长说："这小李不错，有眼力见儿，比那些书呆子强。"

　　1985年春天，单位有了两个转正名额。党委会上，张局长第一个提了李明。

"小李这一年多表现很突出啊，不仅本职工作做得好，还主动协助办公室做了很多工作。"张局长环顾四周，"我提议给他一个名额。"

没有人提出异议。另一个名额给了财务科一位工作了五年的老临时工。

消息传来时，王铁柱正在清理锅炉的煤渣。老马拍拍他的肩膀："铁柱啊，别灰心，咱们这活总得有人干。"

王铁柱抹了把汗，笑了笑："没事，马师傅。有工作干就挺好。"

转正后的李明搬进了干部宿舍，工资涨了一截，还分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他开始参与一些文件起草工作，虽然只是打打下手，但已经和普通科员没什么两样了。

而锅炉房里，王铁柱依然日复一日地添煤、看表、放水。唯一的变化是他开始利用休息时间看一本《锅炉操作与维护》的旧书，那是老马从废品站捡来的。"学这干啥？"老马不解地问。

"多学点总没坏处。"王铁柱憨厚地笑笑，"万一锅炉出问题，咱们也能应付。"

1986年，市里要求各单位推荐年轻干部参加党校培训。工业局分到一个名额，张局长再次点了李明。

"小李有培养前途，"他在党委会上说，"其他年轻人要多向他学习。"

这年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让老锅炉不堪重负。有一天凌晨，王铁柱值班时发现一号锅炉的压力表指针剧烈摆动，同时听到不正常的轰鸣声。

"要出事！"他立刻按照书上说的，先关闭了进水阀，然后小心地打开排气阀降压。就在他准备熄火时，一根老化的水管突然爆裂，滚烫的热水喷涌而出。

王铁柱来不及多想，抓起旁边的石棉布就扑了上去。热水溅在他的手臂和胸口，瞬间烫出了水泡，但他不顾危险，迅速查明原因找来工具箱，摸索着找到管钳，硬是在疼痛中完成了临时修补。

天亮后，闻讯赶来的后勤处长看到的是这样一幕：王铁柱半靠在墙边，胸前和

手臂上满是水泡，而锅炉已经安全停火，没有造成更大损失。

"你这...得赶紧去医院！"后勤处长吓了一跳。

"先别管我，"王铁柱声音嘶哑，"锅炉水管老化严重，得全面检修，不然还会出事。"

当天上午，王铁柱被送到职工医院。而同一时间，李明正陪同张局长接待市里来的检查组，娴熟地为每位领导奉上不同喜好的茶水，赢得一片称赞。

下午的党委紧急会议上，后勤处长汇报了锅炉房的事故。

"多亏了那个临时工，不然锅炉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后勤处长心有余悸。

"临时工？叫什么名字？"张局长皱眉问道。

"王...王铁柱吧？在锅炉房干了三年多了。"

张局长翻了翻名册，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哦，那应该表扬。给点奖金吧。"

　　三天后，王铁柱出院回到锅炉房，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二十元奖金和一张表扬信。而就在同一天，李明被正式任命为行政科副科长，成为单位最年轻的中层干部。

晚上，王铁柱在宿舍用药膏擦拭伤口时，李明敲门进来，手里拎着一瓶水果罐头。

"铁柱，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李明把罐头放在床头，崭新的干部服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笔挺。

"谢谢李科长。"王铁柱有些拘谨地站起来。

"别这么叫，咱们是一批来的。"李明摆摆手，目光扫过简陋的宿舍和桌上的药瓶，"你...还好吧？"

"没事，小伤。"王铁柱憨厚地笑笑。

李明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王铁柱愣住了："羡慕我？"

"你干活实在，心里踏实。"李明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每天想着怎么说话做事才能让领导满意，提心吊胆的..."

王铁柱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说："李科长前途无量，我们锅炉工就是卖力气的。"

李明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你好好养伤。"说完便离开了。

门外，李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王铁柱坐回床边，看着那瓶在80年代堪称奢侈的黄桃罐头，心中五味杂陈。

1987年春天，工业局进行机构改革。已经升任行政科科长的李明被列入副局长候选人名单，而王铁柱依然是个无人知晓的锅炉工。

本文故事来源于身边发生的真人真事，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拍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