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说书人》</p><p class="ql-block">我生在八十年代的鄂北农村,那是片连月光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土地。当邻家孩子用草绳捆稻穗时,父亲总在煤油灯下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泛黄的书页。金古梁三位大侠的名字,是伴着稻米的香气刻进我记忆的。</p><p class="ql-block">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武痴"。他能把《天龙八部》里降龙十八掌的招式拆解得比生产队的账本还清楚,说起古龙笔下的快刀,眼睛会泛起江湖夜雨般的光。记得他总爱在秋收后的谷场上,用杨树枝比划着六脉神剑,枯叶在他掌风里打着旋儿,恍惚间真像剑气纵横。可惜母亲的怒火比丁春秋的毒掌更烈,某个寒露未晞的清晨,她将父亲的江湖付之一炬。灰烬飘过腌菜缸时,我看见四十岁的男人蹲在墙角,把半本残破的《七剑下天山》掖进柴火堆里。</p><p class="ql-block">十二岁那年,我在姨夫斑驳的松木书架深处,翻到本缺页的《红楼梦》。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黛玉的泪珠洇湿了土坯墙,宝钗的金锁晃得我睁不开眼。直到班主任的教鞭抽碎大观园的琉璃瓦——弟弟告发了课堂偷读的我。那个星期六住校回到家,父亲的巴掌比裘千仞的铁掌更重,可落在我背上时,分明带着《九阴真经》的绵柔。</p><p class="ql-block">病痛将我困在老屋的第三年,《青少年文汇》成了穿越县城的绿皮火车。每月从药费里抠出三块八毛,攒够每月四期杂志的时光,比古龙笔下的决斗更惊心动魄。如今想来,那些藏在稻穗堆里的文字,何尝不是我的《易筋经》?它们教会羸弱少年用想象力打通任督二脉,在贫瘠的岁月里修炼内功。</p><p class="ql-block">真正点化我的,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当我在省城医院走廊读到"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时,输液管的滴答声突然化作母亲深夜纳鞋底的穿针声。那年隆冬,她踩着没膝大雪背我去诊所,然后到处去借我和弟弟的医药费和书学费,比任何武侠剧的慢镜头都震人心魄。书页间斑驳的泪痕里,我终于读懂:原来母亲才是真正的扫地僧,用佝偻的脊背为我挡住命运的玄冥神掌。</p><p class="ql-block">如今站在家里的书架前,看孩子们捧着精装绘本嬉笑,总会想起父亲当年用草纸抄写的《连城诀》。那些被生活揉皱的纸页,终究在我们父女血脉里炼成了绝世武功。玻璃幕墙倒映着穿裙子的自己,恍惚间竟与煤油灯下父亲的剪影重叠——原来我们都是蹩脚的说书人,在命运的折痕处,将斑驳文字熬成续命汤药。</p><p class="ql-block">合上电子阅读器时,春日的阳光正掠过书架上的《我与地坛》。忽然很想知道,父亲偷偷藏在谷仓顶的那本《笑傲江湖》,是否还在老屋的某个角落,守着那段泛黄的时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