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随笔（六十一）

诸葛士元

回忆那间小屋

那是岳母生前最后居住的房间，不足六平米。

屋是北屋，当然只有北窗，光线很暗。其实她家整个住房的面积也不大，另一间大一些的南屋也只有十几平米，岳母让婚后的儿子住。在进门的过道旁是仅能容身的厨房和厕所，夏天太热，岳母白天基本不在屋里，但晚上只能是蒲扇不离手；冬天太冷，两面冷山墙都挂着霜，暖气本不太热，又被床封在里面，就只能整天点着电褥子。但岳母安之若素。

实际上她一直都是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生活。她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早时作为贫苦农家的长媳，自然是“做在前面、吃在后面”。 解放后丈夫到沈阳工作，农活家务样样操劳，还要处理好复杂的家庭关系，养成了艰忍勤朴又乐观豁达的性格。后来投夫来到沈阳，却因为身体多病而没有正式的工作，当然最后也没能享受国家的退休金待遇。

更大的打击是47岁那年，五十三岁的丈夫因病去世，让她经历了中年丧夫之痛。那时下乡的大女儿因病回城刚刚成家，三女儿待业，儿子还读小学，生活来源主要是两个女儿的工资。可刚参加工作的学徒工每月工资不过17元钱；即使转正了也才33元。工厂按照国家政策每月发困难补助20元，岳母就用这点微薄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家好几年。

所以，勤劳和俭朴是岳母的准则。虽然物质条件差，但家里却温馨整洁、井井有条。她对国家的照顾特别感恩，对未来充满希望，总是乐观地面对人生。

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们分到了新房，要了低楼层，特地为岳母准备了房间，希望她能在这里住得舒适些。她也曾来住过几次，都匆匆地回去了。因为我们上班后，她自己在空旷的房间里，望着陌生的院落，一点也不适应。其实她的大女儿住房条件好了之后，也多次请她过去居住。她都没有同意。

她喜欢在自己居住的大杂院，和老邻居们聚在一起。而这些老邻居也把她当作知心人，凡事请她拿个主意。

岳母聪明睿智，世事看得很透，大家很信任她。岳母心灵手巧，是缝纫高手。我的女儿出生后，衣物都是她自己做的。她用不知什么时候攒的布角，连缀起来做成衣服，穿上很别致。

她把心思完全放到了儿女的身上。儿女们一个个结婚生子、平安健康，她就很满足很幸福。像大多数老人一样，她特别疼爱隔辈人。先后带大了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孩子。付出了她所有的爱。我们的女儿在她的身边时间最长，直到快上初中才回到我们身边。后来有了小孙子，她乐得合不拢口，精心地投入到带孙子的生活。

我对女儿比较严厉，她有些心疼。我一去她就会叮嘱一定要对孩子细心引导，不能太严厉。那时我们每个星期日（当时每周就休息一天）都去家里，妻进屋就开始收拾擦洗，我就带着孩子玩。一边听着岳母的絮叨，嘴里就应着，一边干着自己的事，觉得很幸福。

岳母吸烟。她从来都是买旱烟自己卷，有时间就卷一些放在烟盆里。有时我们在外遇到卖旱烟的，就挑好的买给她。但她特别反对喝酒，认为喝酒容易乱性。自己的弟弟从辽中来着她，也不给酒喝。而她自己的儿子和大女婿都不爱喝酒，她很开心。所以我们在家里都很少喝酒。

岳母年轻时身体不太好。可能是吃完饭就下地干活，得了严重的胃下垂。特别是由于营养不良，她的肝不好，一度有纤维化的迹象。因为丈夫有严重的气管炎，一到冬天就犯病，她自己就这么靠着，照顾丈夫，也不能参加工作。她在缝纫社短暂工作过，有一手好手艺。就在家里用缝纫机做点零活补贴家用。

我到这个家的时候，岳父已经于前一年过世了。岳母住在大屋，一张双人床住着岳母和儿子，两张摞在一起的单人床，住着二女儿和三女儿。大女儿和女婿就住那个六平米的小屋里。可床隙间里还是摆放着一台缝纫机，岳母一天很长时间是在缝纫机旁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工会工作，有一天给单位买照相机经过家里，缝纫机旁的岳母并未发现我，她身后的窗台上坐着我的女儿。我拿出相机给她们照了一张像，画面非常温馨。十几年后沈阳晚报征集老照片，这张照片被登在上面，这是岳母最真实的一张生活照。

后来我融入这个家庭，随着社会的进步，条件越来越好了。三个女儿工作稳定，也都很孝顺。尤其儿子工作顺心，关心家人尤其关心母亲，岳母很是高兴。

岳母是二千年去世的，那年她虚岁才七十二岁。其实她的后半生条件好转了，特别是子女都工作顺利、家庭幸福，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了。大家都觉得她可以享爱晚年幸福的时候，可她还是患了肺部肿瘤去世了。

岳母过于坚忍，我见过她切菜的时候把手割了很深的口子，可用药布包扎一下继续工作。身上不舒服从来不爱吱声，能挺就挺了过去。这时她的小孙子已经十一岁了，在附近上小学。她每天操心着，还要给全家人做饭。身上难受一直没说。等到实在忍不住了，告诉我们时，肿瘤已经晚期，全身扩散了。岳母得病虽然有家庭遗传因素，但吸烟还有重大影响的。

岳母求生欲望很强。在查出病情之后，为了宽她的心，我说，我们一定给你治好。她说，别花冤枉钱了，这病有谁治好过？别让我太遭罪就行了。可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已经不能说话，但总是盯着我在看，我想她是在问，你怎么不给我治呢？可就是她的太刚强，把病耽误了！而对老人关心太少，没有早点发现问题，我们遗憾终生。

最后一个星期，她因为腹水不能平卧，妻就一直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她。她是安静地离世的，对子女们也没有太多嘱托，她是放心的。

现在岳母居住的小区早已变成大商场，耸立在兴华大街上。每当我经过这里，都对那间小屋，对岳母产生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