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笺

清风

东风解冻时，檐角冰锥渐瘦成泪。我推开尘封一冬的纸窗，忽有柳絮乘风入砚，在未干的墨迹里游成银鱼。院角那株老梅褪去红妆，青褐枝桠上蹲着三两嫩芽，像童子握着未拆封的绿信笺。

溪水初醒，犹带惺忪寒意。卵石间游过一尾蝌蚪，墨色尾巴在阳光下洇成淡雾。采蕨妇人踏过石阶，竹篮里躺着几茎紫云英，根须还沾着星形露水。远处学堂传来诵《豳风》声，穿林渡水时，被新叶剪成零碎金箔。

茶寮外，卖饴糖的老汉卸下棉袄。青瓷碗底沉着去年腊梅的残香，今春新焙的龙井在沸水里舒展腰肢。忽然有燕影掠过水面，茶客们齐齐仰首，却只逮住几片转瞬即逝的玄色剪影。

城郊的纸鸢铺子最先嗅到商机。靛蓝鲤鱼与赭红蜈蚣悬满屋檐，掌柜用苇秆蘸朱砂画鹞鹰眼睛，一笔下去，满室风筝竟簌簌欲飞。小童攥着铜钱来买，挑花了眼，最终选走一只素白沙燕，说要用灶灰为它画羽毛。

更阑人静时，我见月光将梨枝拓在粉墙上。花苞在暗中积蓄力气，某片花瓣突然"啪"地绽开，声响轻得如同隔壁书生翻动《月令》的页角。野猫跳过墙头，碰落的海棠蕊飘进窗内，恰巧停在历书"惊蛰"二字上。

驿道边野樱开得放肆，赶考书生勒马驻足。有花瓣落进他装干粮的布囊，与硬馍馍依偎成春天最柔软的押韵。牧羊女鞋尖沾满蒲公英绒毛，她弯腰系绳时，整个草坡的绿意都顺着辫梢流淌下来。

药铺门前的晒匾换了新货色。白芷、防风、忍冬藤们躺在竹篾上曝晒，老药师把黄精切片时，刀锋带起蜜色弧光。后巷传来捣药声，应和着树上啄木鸟的节奏，把料峭春寒慢慢碾成温热药香。

雨忽然来。先有青蚨般的雨脚试探瓦片，继而万千银梭自云间垂落。绣娘停了绷架，看雨线如何把远山绣成朦胧的青色团窠。蓑衣人涉过溪桥，足音与蛙鸣一同沉入水底。

待到晴光重临，城墙根的荠菜已蹿高寸许。老吏抖开潮湿的公文，朱批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墙外灼灼的野桃花。货郎担子里的泥哨与布虎被孩童抢购一空，他们吹出的曲调惊醒了槐树下打盹的黄犬。

我收起写春的薛涛笺，发现墨迹里竟藏着粒破土的草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