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十年

曹建波（播恩中国，永不止步）

出差甘肃，陇西山下，某地小城。

轻风寒峭，微雨夹雪，流光纷飞，瘦了西域繁华。借问三月，是春或冬？来时花红柳绿，此夜孤枝寒影。

街灯黄，守飞雪，时空胶着，世味煮茶，书笔作录。

大自然以自己永恒的狡计和简练的手法，把青春赋予人，又把发育成熟的人据为己有。

《往事与随想》是俄国作家赫尔岑的回忆录，叙述了他从童年到青年时期的经历。大作家巴金曾说，赫尔岑是他的老师，他青年时便开始喜爱这部书。

我有看过赫尔岑的书，但不多，多年后再翻，是因为他的另一段文字，在我到南方工作的十周年之际，闪到了眼前，并动容了我。

人来到南方以后，就会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想哭，想笑，想跳跃，想唱歌。

我是四川人，没有出川前，很少想南北差异。

2007年，我到沈阳，东北朋友常说“南方好呀”。

每次我都说：“东北也好呀，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四季分明，我都投奔了。”

他们说：“我们恋家，南方人吃苦，能干，会赚钱。”

十年前的三月，我离开沈阳，启程南下。在航班上，我写了《脚步》，“背着行囊，怀着梦想，迎着春天，撒野脚步，又一次启程”。

时光低语，岁月为章。接触“最南方”，有了新认识。我想，这或许是赫尔岑文字在特殊时间点闪现的原因吧。

正月的某天，与同学喝茶。春风一杯酒，江湖十年灯，翻时光，叙流年。

一同学问：“剑波，当年你为啥从大东北到最南方？”

我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同学们说：“都讲呗。”

我说：“假话是迫不得已，因为谁也不愿离职好工作、离开家人，听着很真；真话是因为梦想，可这听起来很假。”

许多时候，虽然谈梦想会被认为是很空或很虚。但2015年我南下，和当年下海和出川一样，都无其它，只因梦想。

一同学说：“其实，无论何时，我们都怀有梦想，不同之处在于梦想的高度与是否坚持。”

一同学问：“剑波，南下的梦想实现了吗？”

我笑着说：“海子说过‘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最朴素的生活，已经实现了，最遥远的梦想，还在最遥远的路上。”

泰戈尔说，梦想是心灵的归宿，如同星辰，虽远必达。人生路上，梦想不会逃离，逃离的往往是不敢追梦的自己。天寒地冻，路远马亡，只管坚持，因为“梦想一旦被付诸行动，就会变得神圣”。

梦想和阳光一样，是灿烂的。

只要有一个罅隙，就能照亮田野，只要有一个方向，就能照亮前程。



一同学说：“剑波，你分享一下广州吧。”

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

十年广州，时光漫长，掩埋了多少足迹，岁月何处寻，过往已入尘；十年广州，又如一瞬，大部分时间都在“小区、办公室、机场”，我对广州的视角，大都出自窗口。

广州是“一座别人的城市”，大部分人在这座城市没有童年、母校和乡音，更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无论行头怎样，一开口大都外地人。我也如此，与若即若离，我不要求它，它也不管我，一种“特殊幸福”的城市生活。

我笑着说：“广州十年，我接触的，多是“人与事，餐食与语言”等人文，真不知讲啥？”

同学们说：“诗人太谦虚了。”

广州，简称“穗”，别称羊城、穗城、花城。羊穗之名得于“周朝时期，某年饥荒，五位仙人骑着五只口衔稻穗的仙羊，从天而降，祝曰‘愿此闤阓，永无饥荒’”的传说。广州名定于三国时期，一直保留至今。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筋里就被印上了广州这两字，我知道在中国的南部有这么一个城市，那是阳光常照的地方。

解放前的1933年，巴金就描述“广州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地方” 。

今天的广州，不仅热闹非凡，还活力四射。新楼宇多，年轻人多；新生活多，新经济多；新思想多，新潮流多……它的活力“生猛鲜活”到让人惊异，十分有感染力，外地人一到，就能立即触摸到它的脉动，不由自主的、活蹦乱跳的，投入到一浪接一浪的潮流中去。

同时，它也是一座不知疲倦，没有夜晚的城市。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着旺盛的活力，生命都在潮涌。它远离京城，面潮大海，这一方位使它与千年的封建构成了逆反，如哪吒，不认天命，不甘平凡。

阳光，激发欲望；活力，滋生梦想。

生活在这座城市，会少有“焦虑、渴望和痛苦”，多有“积极、向上和希望”。

我们发现那里是花山，也是人海。在鲜花和绿叶堆成的一座座山下，奔流着汹涌的人群，我们走入春天的最深处了。

广州春深如海。

1961年，冰心笔下的广州，月月花不绝，四季吐芳菲，日在花中行，夜在花间眠，贮着美色，飘着芬香。

广州为花城，人人爱花，家家养花。这里的花，不是顺着季节开，而是随着人的意愿开，既无岁月，也无春秋，此花才谢，彼花已开。

广州的人家，篱墙内外都挂着“香蕉、龙眼、菠萝蜜、芒果”等惹人欢喜的水果。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岭南花且实，香者在龙牙，信手可拈，妙不可言。‌

广州城，花艳丽，果甜美，人朴实，商正雅，写着华美，蕴着沉静。多少次夜色里，广州塔和珠江水，给我以壮美，又无比安宁；给我以斑斓，又非常澄清；给我以博大，又极其平静。

这里很繁盛，饮食倒极便当，食物虽较贵而质料殊。

1927年，鲁迅在中山大学短短的八个月，就去过二三十家饭馆。尤其对“妙奇香利记”的“豆豉蒸鲮鱼”赞不绝口，特地写信给同乡好友，说广州有美食，鲜甜无比，且深绿和深红。

广州的人们，喜吃，善吃。满城的早茶和大排档，最能代表“食在广州”的风情。粤人钟爱喝茶，一壶又一壶，一杯接一杯，浸透五脏六腑，男女老幼都像要在茶水里泡大似的。余秋雨说，广州人喝早茶，天天去，悠悠然地，不管它潮涨潮退，云起云落。

口头禅“揾食”（白话，原意是找吃的，引申为谋生或找生机），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广州人“为生存而奋斗”的务实态度，和“辛苦揾来自在食”的生活哲学。

　　

去年春节后，我不是到广州住了一个月吗？

哎呀，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

1963年，老舍在《春来忆广州》中赞叹“广州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极热情，大街小巷，院里墙头，百花齐放，交友看花在广州。

广州，是创业之城、理想之城。敢为人先者，满城是机会；买卖生意，公平竞争，只要守规则，就没人找麻烦。广州的社交，三观端正，哪怕酒桌上，话也很务实，都是谈理想，说经验，不靠谱的话，少之又少，没人“假打”。

广州，对待钱的态度，低调而清醒，从不讲搞钱，但人人没少赚。年轻人、外地人到广州，不但活的起，还活的有梦想，活的自在。

南下十年，感受真切，“广州，个性独特，招人喜欢，很了不起”。

我说：“身处广州，喜欢实干，少有争论，并喜欢按着个性干。”

同学说：“讲讲。”

我说：“在大家看来，许多争得面红耳赤的问题，都是假问题，不要说争不出什么名堂，即便争得出，也没什么实际价值，争论干什么，连聊都无趣。”

一同学说：“按个性干，怎么讲呢？”

我分享小故事，说：“前几天去理发，老店旁新开了家小店，我想试试。店里就两位还未怎么长‘醒’（四川方言，未成熟的含义）的小伙，洗头也不按摩，但小伙们特别，不像其它店说我头发白，染了年轻，他说我头发白的挺好看，染都染不出这等效果，说一般理发师理解不了这种发质。”

喝口茶，我接着说：“我说真的吗？小伙说你看效果嘛。”

同学问：“结果呢？”

我笑了，说：“结果就是在老店只要五十八，在他们店花了九十九。”

同学说：“发型的效果如何呢？”

我笑着说：“多花钱了，肯定觉得帅呀，我一回家就问爱人‘今天的发型怎么样？气质是不是有拿捏？’”

大家笑了。

广州这个性和改革开放“以行践言”的精神很契合。

广州有一种了不起，就是“不但有自信把个性变成商业，更有能力把商业变成自信”。这种了不起，成为了“敢于创业，敢树理想”的弄潮基因。

发店小伙按个性经营，与广州花“不顺着季节开，而是随着人的意愿开”，同出一辙。

广州，一座怪异的城市。

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在“天朝大国”的版图上，是一个极不起眼的边鄙小邑，是封建王朝鞭长莫及的“化外之地”。然而，随着祖国开始面对世界，它突然变得令人刮目相看，重新显示出它的“生猛鲜活”，且势头正猛，方兴未艾。

广州，易中天说是一座“怪异的城市”。

首先是广州白话，一点不“白”，反而难懂，内地人笑说像“鸟儿说话”，但却很贴合它 “鸟语花香”的城市特征。广州十年，“白话”我一句不会，但很怪异，粤语歌却很好听，我也会哼。

广州讲究“意头”（类似普通话的彩头），在外地人看来，有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但怪异的是，实际中他们却“唔好靠撞彩”，要求靠自己努力，不要靠运气，认为靠意头会“望天打卦，没着落”，打拼的比谁都厉害。

广州有钱人多，但怪异的是，份子和压岁钱很轻，很少有人为随份子发愁。每年春节后上班，都在乐呵的发红包和收红包，不论遇着谁，一声“新年好，恭喜发财”，便会递上一个小红包，社交氛围舒适。

广州临南海之滨，扼珠江之口，吸收外来文化有天然优势，不但开放早，也开放的好，人人敢闯，勇于创新。但怪异的是，它的“粤语、粤菜、粤剧、祠堂、舞龙、醒狮、广彩、广绣、庙会、花市、划龙舟”等传统文化和习俗，保护和传承的非常好。

珠江之水，满腹力量，不张扬，不抛浪，悄然涌动，低调恰好。

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情。

一同学说：“剑波，广州十年，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专注于两件事，一是‘拼’（拼搏，打拼），二是‘叹’（叹茶，叹世界，享受的含义）。十年广州，收获了年轻时的状态，可以自由的笑、跳跃、唱歌和热泪盈眶。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不弃，壮心自酬，只要自己靠谱，就不会怀才不遇。”

一同学说：“热泪盈眶，理想不弃，真好！”

一同学说：“剑波，你读首诗呗。”

　　

木棉，又称红棉花，攀枝花，英雄花，。

1982年，改革开发的先驱广州，把红棉花确定为市花，象征蓬勃生机，激励人们赶赴浪潮，奋勇时代。

巧的是，在我的家乡四川，有座在三线建设浪潮中，1965年国家批准成立为特区，举国之力发展起来的英雄城市，为了保密，对外称渡口，直到1987年才正式更名，也是全国唯一一座以花命名的城市，“花是一座城，城是一朵花”的攀枝花市。

木棉盛开，树树花红，如东方之红霞，朵朵英雄红，屹在穹庐下，朝天气宇抒。

我说：“我们一起，舒婷的《致橡树》吧。”

朗朗深情，仿佛回到了青春，回到了那年华。

如果我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

你有你的铜枝铁杆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雄的火炬

夜深，合书，闭灯，缓缓，入睡。

曹剑波

2025年3月16日甘肃